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都市现言 > 花事了[短篇集] > 第9章 第九篇:《山风来过我窗前》

《山风来过我窗前》

文/明开夜合

1

距离上一次回南城已有三四年的光景。

窗外招牌剥落,“吉”变成了“口”,“他”变成了“也”,周遭店铺也停业多年,黯淡而凝然不动,似被日新月异的城市抛下的遗迹。徐清鸢站在吉他教室的楼下,将目光投向对街的居民楼,看了很久很久。

家里那盏昏黄的灯灭了,清鸢往回走,拖着二十寸的行李箱,找一处今晚住宿的旅馆。

这一次归来,似是一场被人“算计”的心血来潮。

那天沈敬寒换灯泡的时候,清鸢发现他衬衫最下面一粒纽扣松了,便绞了线来穿针,替他缝补。

沈敬寒回书房片刻,递来一张演出票,说下周弥冬乐队在南城公演。

针没扎着手,“弥冬乐队”这四个字倒似针一样在心口轻扎了一下。

清鸢问:“你跟我一起去看?”

“我下周出差,你一个人回去吧,也见一见叔叔。”

清鸢没有吱声。沈敬寒明知道她与父亲关系多年失和。

扣子缝完了,清鸢叠好衬衫,手指将每一个褶都抚平,“……看情况,我不一定有空回去。”

2

房子老了。夜里听见楼上冲马桶,清鸢觉得那像是老人不适的咳嗽声。五十平方米的房子顽固保留了两室一厅的格局,分给她的只有不五个平方米,放下单人床、衣柜和书桌之后,活动都略显局促。空间已经这样逼仄,她还要用书,用杂志,用林林总总的小玩意将它塞得更满。书桌上挨着墙壁摞起半米高的书堆,她就躲在后面,想象那是无坚不摧的堡垒。她尽量地避开徐懋国,只在自己的房间里活动。

房子真的太老了。

十七岁的清鸢在客厅喝水的时候,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

目之所及是压得极低的天花板,白色石膏上覆盖一层灰黄,餐桌、电视柜和冰箱都裸露在外,显出老气的底色,肉粉色地板死气沉沉,上面留着拖把没洗干净时拖出的水痕。整个空间狭小老旧,如将朽之人的身躯,摇摇欲坠。

她原本并不觉得家里小,小时候甚至还在客厅里踢过皮球,砸坏了搁在盘子里的白瓷茶杯。那时候家里总有一股好闻的气息,像是拿肥皂水洗过,又在阳光下晾晒许久。桌上、冰箱上、电视柜上……都盖着钩花的白色盖布,是妈妈一针一针织出来的。这门手艺也是徐懋国为数不多的骄傲资本,因为厂里的人总说他有福气,心高气傲闷声不吭的,却娶了厂里最漂亮最有本事的姑娘。

然而那些鲜亮的回忆抵不过其后漫长而灰暗的底色,她记得病房里曲折昏黄的走廊,穿过它们就来到一间白惨惨的房间,妈妈躺在一片灰色的阴影里,手背上布满青紫色的针孔,手腕瘦到她一个小孩子都能轻易一把握住。她安慰清鸢说生病是没办法的事情呢,以后要代妈妈照顾好爸爸。

妈妈去世之后没多久,工厂经营不善,精神萎靡的徐懋国也被迫下岗。那一阵他总是酗酒,近半年时间不曾工作,直到家里几近弹尽粮绝,他才去一家民营工厂里找了一个技术员的工作。徐懋国年轻时候书读得多,过于心高气傲,在老厂里混了十多年也没结交几个有用的人脉,换工作之后青年才俊一茬茬冒头,他的地位愈发边缘,清高的毛病丝毫未改,反倒变本加厉。

清鸢最终还是辜负了妈妈的嘱托,眼睁睁看着徐懋国变成了一个讨人厌的老怪物。最初她觉得那是自己的责任,自责过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她搭着凳子站在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灶台前,想给醉酒的徐懋国熬一碗粥喝,端过去时却被徐懋国扬手打翻。她身高还没有一根拖把长,拽着它费劲地打扫五十平米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清早醒来看见客厅中央一摊恶臭难闻的呕吐物。她将那些积灰的钩花盖布拿去清洗,晾在阳台的挂杆上,下午暴雨之前起了风,她眼睁睁看着盖布被大风刮跑,飞出去老远,卷进了不知道哪一家的防盗网里。

后来,清鸢野生野长地到了十四岁,不再做“照顾好爸爸”的美梦。徐懋国不喜她往硬壳本上贴一些花花绿绿的日韩明星照片,找了一个机会一把火烧了。

从那之后,清鸢心里只有冷硬的失望和恨意。

3

街对面有间吉他教室,十七岁的清鸢常对着窗玻璃后面的人影发呆。每到周末,三五个小学生走上二楼,几小时后又串糖葫芦似的下楼。吉他教室的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鲜少出门。突然有一天,男人消失了,成串的小学生也消失了。

在关张了三个月之后,清鸢发现吉他教室似乎已经被新的主人接手,积了灰的窗玻璃擦干净了,大大小小的乐器被搬上楼,那些进出的小学生变成了四五个青年。他们似乎并不开张做生意,同样也极少出门。

“我问你话呢,聋了?”

清鸢将目光自窗外转回来,看见徐懋国发黄的汗衫胸前沾了一块不明的污渍,心底也像陡然多出来一块污渍,怎么擦也擦不掉。原本已经相安无事好多天,原本她只是问徐懋国要购买补习材料的钱。可他们之间争吵的缘由从来都是无迹可寻,全看徐懋国的心情。

清鸢想要避战,赶在局势扩大之前两口吃完了馒头,钻回自己房间里收拾书包。出门前她预备带走还没喝完的热豆浆,却发现桌上放着一张红色钞票,房间传来徐懋国骂骂咧咧的声音:“钱扔水里还能听个响,花在你身上就是瞎子点灯……”

清鸢咬着唇,将那张纸币一抓,揉进衣服口袋里,拎起豆浆杯飞快跑出门。

早春的清晨起了雾,视野之内一片拂不开的灰蒙蒙。好像日子也是这般。家里不短吃穿,但更多的钱却是没有了,房子是不可能卖的,是安身立命的根本。问徐懋国讨零花钱的时候总让她觉得耻辱,可她也眼馋那些琳琅的小饰品,只敢在运动会偷穿的纱裙,还有刚印出来还散着好闻油墨味的新杂志。她只是在雾的世界里一天一天地过,摸索出口,于敏感的自尊心与冷峻的现实之间寻求平衡。

清鸢越跑越快,经过街对面刚开门的店铺前与人迎头撞上。豆浆洒了一地,也溅在一双白色的帆布鞋上。清鸢慌忙道歉,从校服口袋里摸出纸巾。一递一接的过程中她抬起头来,对上一张苍白清瘦的脸,眼里有湖中青荇暗绿湿润的底色。

那一整天都是阴天,雾散去后是堆了漫天的乌云,好似要下雨,到了下午乌云却又慢吞吞地被风吹散。下午有一节课,要去隔壁教学楼的多媒体教室上。上节课的下课铃声刚响,女孩子们就抱上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外壳漂亮的笔记本,挽起手臂结成三三两两的小团队。清鸢一个人走在人群中。

清鸢总是一个人。上高中她迷上写诗和阅读,和班上的女生关系总是处不好。这两件事不知道谁是因谁是果,或许是互为因果的恶性循环。有人说她清高,她努力过,想插进那些时下流行的话题,但唯唯诺诺的模样连自己都讨厌。她因此更加憎恶徐懋国,觉得“清高”的脾性都是遗传自他,因而积习难改。

多媒体课结束之后是班会,通常情况下会自行变成自习课,生活委员过来挨个收复习资料的钱,清鸢摸书包口袋,是空的,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后半节课她几乎连桌屉都翻过来,怀着“钱也许没丢”的微茫希望。

下晚自习走到家楼下,清鸢没有上去,她抬头望着灯光昏黄的小窗,第一次觉得自己并不属于任何一盏亮起的灯火。她坐在街边路牙上,往耳朵里塞进两只耳机。这条路窄,机动车也少,早晚让卖吃食的小摊占去,路上只有铃铃的自行车驶过。

清鸢长久地凝视着路口,耳机里朴树唱“我梦到那个孩子,在路边的花园哭泣,昨天飞走了心爱的气球”。深夜里一些车子缓慢地经过,车灯拐了弯折过去,忽明忽暗的光影透过合起的眼皮照进眼底深处,一道一道暗红的格栅。

一阵脚步声停在身后,清鸢慌忙摘了耳机回头去看,是早上撞上的那个人。他似有迟疑,问道:“怎么了?需要我帮忙吗?”

清鸢指向对面,“我家就在那儿,我不想回去……暂时。”

“哦。”他退后至楼梯口,在那儿停顿片刻,又说,“……上来坐一会儿?外面冷。”

就这样认识周楫,在那个风仍料峭的早春。

音乐教室里堆着吉他、贝斯、架子鼓、钢琴……具备一支乐队的标准配置。周楫说自己是做民谣乐队的,经常出入的那几个青年都是他的队员。这里房租便宜,墙壁也做了隔音,因此他租下来做排练室兼公寓。他坐在钢琴前的琴凳上,与清鸢隔了三米多的距离,十指指尖相触又离开,始终局促。他似乎不擅与人打交道。

“你是主唱吗?”

“作曲,还有主唱。”

清鸢“哇”了一声,“那你会弹钢琴?”

周楫背过身去,在琴键上随意按出一串音符。欢快简单的调子,闭眼似乎行在绿意浓重的阴凉下,开得饱满的红色花朵兜头而落。

“……还没完成。”他收回手停顿片刻,看她在对面椅子上缩成一团,才发现自己似乎待客不周,“你……喝不喝热水?”

他起身翻找许久,回过头去十分歉意地望着清鸢,“抱歉,没有一次性杯子了。”

清鸢却知叨扰已久,且天色太晚,她站起身,“我该回去了。”

周楫将她送至门口,她踩着楼梯一步一步从光亮走向昏暗,停在最后一级台阶的瞬间,难过的情绪风一样蛮不讲理地涌上来。

她回过头,仰望站在门口灯光里的周楫的剪影,“能借我一百块钱吗?”

4

宽口马克杯是猫爪的形状,和周楫的纯白色水杯放在一起。清鸢说总用一次性的过于浪费,就这样自作主张地买了一个新的。

清鸢变成吉他教室的常客,听周楫和队员彩排,也和他们都变成了朋友。他们性格随和,与清鸢想象中的玩民谣的人有很大出入。他们叫她阿清,有时候拿了她写的诗来信手作曲,开玩笑说乐队里就缺一个专门作词的,等清鸢来补这个位置。

那时候清鸢已不再迷恋日韩明星,而是疯狂地喜欢朴树,连上课都要把耳机线藏在高高竖起的衣领子里听歌。第一次听周楫唱歌,清鸢觉得他声音和朴树有一些相似,不加修饰的嗓音有种直指人心的玄妙。

周楫和他的乐队并不赚钱,大家过得拮据,乐队之外还要打别的工进行补贴。但清鸢总是笃定他们能红,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和机遇。

暮春的时候,乐队在邻市的大学有一场演出,周楫问她愿不愿意同去。打架子鼓的方程笑说:“那是周楫的母校,帅哥如云。”

那个周六的上午,清鸢翘了补习课,与周楫他们在火车站碰头,一道前往周楫的母校。她脱下笨重校服,换上了一条格纹的连衣裙,脚上方根的小皮鞋踩得有一些不稳。少女的四肢有种脆弱的美感,像冒芽的青色枝桠,距离含苞只有一段春天的距离

排队进站的时候,清鸢的手肘不经意擦过周楫的手臂,像是风触碰行在静水中的小舟那样轻。

演出在下午三点,但时间并不充裕,乐队需要进行最后一次大彩排。她跟周楫他们挤在一片混乱的后台,中午只吃了一盒盒饭。周楫跟她说对不起,等演出结束之后再带她去吃好吃的。

清鸢坐在一排的特等席,下午的阳光蒸得青草热气腾腾,乐队上台的时候,从后方传来热烈的欢呼声和口哨声。周楫开口的瞬间,那些呼声同时消失,让人屏息的寂静顷刻降临,她与上千人同时行走在绿意浓重的阴凉之中,开得饱满的红色花朵火炬一样兜头落下。她热泪盈眶,不因歌曲本身,因微光与微光的无声呼应。

穿白色纯棉T恤的周楫,坐在台上抱着吉他,垂眸的模样与世无争,只是倾诉而不寻求共鸣。她觉得他像风,像一道明净的月色。

她想到在书上看见的那句诗,“那个下午的生命,算是因为你而有些不同吧,就像山风来过我的窗前,斜阳染过我的裙边,就像暮归时迷路的灰雀,闯入我的竹帘。”

演出结束,清鸢到后台去找人,但没看见周楫。方程指一指不远处,“周楫被他的一个校友叫走了。”

梧桐树落下宽大的阴影,周楫与一个个头高挑的女人站在树下。他们交谈的时间并不长,那个女人很快走了,周楫却站在原地许久未动,叶间晃动的金色爬上他的肩头,他的身影仿佛被树的颜色彻底浸染,成为绿荫本身。

周楫兑现诺言,带清鸢和乐队一起去校外的小吃街吃晚饭。他们坐在缭绕的烟火和沸腾的喧闹之中,方程偷偷告诉清鸢,周楫读大二的时候就辍学了,为了做音乐,已经和家里决裂。

他们坐晚间的大巴回城,车行走在夜色之中,风从车窗漏进来拂过发梢,清鸢假装睡着,头偏过去枕在周楫的肩上。她眼睛睁开一条缝偷偷去看他,谁知正好与他低垂的视线对上。

那一刹那他的目光里无喜也无悲,只有湖中青荇暗绿湿润的底色。然而只一瞬间他就笑了,伸手把清鸢的脑袋按下去,“快睡。”

清鸢闭上眼睛,却说:“周楫,你那天为什么要帮我?不怕我是骗钱的吗?”

沉默一霎,周楫说:“因为我觉得你好像哭了。”

在大巴连续的晃动之中,清鸢脸颊硌着周楫肩膀的骨骼,做了一个喜悦的梦。

在梦里她终于不觉得孤独了。

5

傍晚风起的时候,清鸢总会想象那些瞬息万变的云是一头赶着回家的野兽,因为太过心急以至于泄露了行踪。

从办公室望过去的天空被染成灿金的颜色,夏天还未彻底过去。他们像是坐在一辆车上,向着名为高考的大山疾驰而去,还未抵达,却已经触及到了山体投射而下的阴影。

班主任手里捏着第一次模拟考试的总分表,低头找“徐清鸢”的名字。

是该敲定越过大山之后继续前进的方向,然而清鸢没有丝毫想法。这个学生普通得近乎透明,因长期缺少沟通,班主任都不知道如何提出有建设的指导意见。但清鸢近乎无所谓的态度让他失望,叹气之后沉重地叮嘱:“高三争分夺秒,早点替自己的人生做决定吧。”

“一模”的成绩单要带回去给家长看,并且协定一个目标志愿,在表格上签字。

清鸢把成绩单和表格放在桌上,徐懋国一进门就能看见。她躲回自己的房间,在书本垒起的堡垒后方写一些只有自己能够看懂的诗句,直到门板被拍得咚咚响。

徐懋国捏着成绩单指着她的鼻子痛骂,他们吵过的架太多,以至于骂人的词句都无法翻出新花样。许是她面对人生大事这般麻木的模样终于让徐懋国忍无可忍,他在激怒之下扬手朝她脸上扇去。

在间隔一段时间之后清鸢才感觉到痛,抬眼所见的徐懋国连同这间苟延残喘的屋子,都让她觉得感觉到一种冷硬的失望和恨意。她没换拖鞋,摔上门跑下楼。

对面吉他教室亮着灯,清鸢一口气跑到门口才停下,刚要敲门,发现门并没有锁,里面传来一道女人的声音。清鸢屏息。

“……我很高兴你想通了。”

“和想通没什么关系,只是方程他们不想继续坚持了。”

“不能兑现的才华对你自己,对别人都是一种负担。我承诺一定倾尽资源包装你,最多三年,周楫,你一定会红……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北京?”

“还没定。”

“去之前联系我……”

清鸢退到楼下,几分钟后,看见楼梯尽头走下来一个人,是那日在梧桐树下同周楫交谈的女人。

清鸢回到二楼,推开了门。周楫垂首坐在钢琴前面,在她进门的瞬间抬起头,“……阿清,你怎么了?”他看向她的脚,她才发现自己脚上只穿着一只拖鞋,另一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掉了。

清鸢走到周楫面前蹲下身,“……你要走了吗?”

“嗯。”他低头,望见她脸颊红肿,伸手轻触,“怎么了,是不是你爸……”

清鸢把头靠在他的膝头,她以为自己是不会哭的,她已经很少会为了纯粹的难过而哭。

“周楫,我跟你一起走,好不好?我不怕吃苦,我什么都能做……”

风摇叶子的声音,细听起来像是海浪鼓噪。周楫垂下眼睛望见少女瘦弱的肩膀,想到那天她枕在自己肩上,一团无尽的温热,非要给那个平凡的一天烙印下什么不再平凡的意义。

他没能说出拒绝的话,“好……我们一起走。”

6

在承诺带她一起走之后,周楫定下出发的日期,帮她买了车票,约定那天早上他们在车站碰头,然后一同出发。

因逃离的日期将近,原本面目可憎的一切都似乎变得有意义,虽然唯一的意义不过是证明她曾经在此痛苦地生活过。

清鸢不再和徐懋国吵架,凡他挑剔的她都忍让。她在自己的堡垒里酝酿一封长信想留给徐懋国,想让自己走得更负责任。

出发的前一晚清鸢彻夜未眠,拖出藏在床底下的行李箱,在凌晨五点的时候出门,将关门的声音放到最小。

下楼,她望见对面音乐教室的灯熄灭了,猜想周楫应是先行一步去了火车站等她。

她心情一路雀跃,在车站广场看着深蓝色的天空泛出鱼肚白,她想象再过几个小时,她就会在跃升的太阳之下奔赴北方那座未知的城市,它应有爽朗的风,还有粗犷的雪。

天一分一分亮起,周楫却始终没来。清鸢有些慌,这才想起给他打电话,然而那号码已经是关机状态。

如果,如果她哪怕将幻想未来生活的时间分出一分钟来细想周楫的话,就会发现那里面充满了漏洞,譬如他不知道她的身份证号码,如何替她买车票;譬如两人住得如此之近,为何一定要到车站碰头。

清鸢渐渐意识到了那个可能,然而还是不敢相信,她盯着大楼前方的钟,分针正在一点一点逼近那个出发的日期。她还在等,怀着“他一定会出现”的微茫希望。

天亮了。

清鸢拖着行李箱回到家,将那封搁在餐桌上还没被拆开的长信撕得粉碎。

她想到很久之前那个遥远的清晨,她被谁紧紧地抱在怀里,远离了那张白色的床。她看着白布逐渐覆盖上那张已经静止不动的脸,心里还怀着微茫的希望。可她知道那个故事已经盖棺定论了。

7

那大抵是清鸢过得最漫长的大半年。

十二月到来的时候,她收到一封信,发自北京,隐匿了寄件人的地址信息。信里周楫为自己的背叛道歉,他坦诚自己过于懦弱,无法肩负另一个人的人生。最后他说,“阿清,祝你一切都好。”信里附带一张明信片,是北京的雪。

对于清鸢而言,去北京的方式只剩下一种。她清空了MP3,把堆在书桌上的课外书论斤卖掉,将自己所写的诗付之一炬。

她把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堂而皇之地贴在桌角,用每分每秒的时间去兑现它。即便是恨着,她也要再见一次周楫,当面质问,让他把写在信里的句子逐字砸在她脸上,如此她才能彻底解脱。

然而被辜负的多年的时光并非轻易能够偿还,清鸢已经足够努力,还是离北京一步之遥。

大学她在离北京和南城都很远的一座城市,读和文学没有半分关联的专业。她还是独来独往,出没于学校的图书馆和周二半价的电影院。

后来,她认识了沈敬寒。

沈敬寒是这样一种人,春天的树,或是夏天的泉水,他不浪漫,但是稳重妥帖得让人心安。他早早地告白过,但清鸢始终未曾明确答应。

清鸢大学毕业那一年,周楫与新的成员组成的弥冬乐队前来她的城市开演唱会。

那个夏天热得天空都要烧起来,清鸢混在人群里,看着闪烁的镁光灯下,周楫已经变成了自己陌生的模样。他不再畏惧舞台与观众的目光,唯一不变的是他不加修饰的声音,依然直入人心。

演唱会结束,清鸢在公交车站竟然碰见多年未见的方程。方程已经当了父亲,过来出差正好碰见周楫演出,于是便决定过来看一看。

清鸢与方程说起一些往事,问他:“你不去后台跟他叙旧吗?”

“不必了,看他发展得不错就行了。

“你们当时为什么没跟他一起去北京?”

“我们乐队的灵魂本来就是周楫,大家并非多有才华,也比不上周楫对音乐的痴迷。那时候做不出成绩,已经人心浮动了,听说有人挖周楫去北京发展,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清鸢沉默着。

“你呢?和周楫还有联系吗?”

清鸢语塞,“我……”

方程的目光饱含“过来人”的深意,“我理解,毕竟那时候你们还年轻,经不起那样的压力。”

清鸢不以为然,她那般信任他,可他直到最后一刻都将她骗得团团转,“是吗?他居然会觉得有压力?”

“当然,那天你父亲找过周楫之后,他拉着我喝了一晚上的酒……”

清鸢怔住,“……什么?”

8

清鸢试图将最后那次与徐懋国的争吵渲染得更惨烈一些,然而真实的场景也不过只是单方面的质问。因为事实如此明了,若非徐懋国找过周楫,周楫不至于走得如此决绝。

她想到那个在车站等天亮的清晨,如潮的旅客与她擦身而过,一个孩子在进站之前放飞了自己的气球,它在灰白的天色里红得那样好看。

那个暴雨的午后,她看着钩花的盖布被大风吹走,卷进不知哪户人家的窗里,她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嚎啕大哭。

是以这样绝望的心情,她将自己的故事盖棺定论。

争吵的最后,清鸢对徐懋国说:“跟你这样的垃圾一起生活,我妈死了反倒是解脱。”这大抵是她说过的最恶毒语言。

后来清鸢毕了业,和沈敬寒去了另外一座城市工作,再也没回过南城。

和沈敬寒在一起之前,清鸢对他说,我喜欢你,可我或许一辈子也没办法如你爱我那样爱你,如果你接受的话,我答应你。

沈敬寒问她,“因为你心里有其他人?”

清鸢摇头。

只是因为她在想到爱之前,总会先想到背叛。

9

阔别多年,周楫在南城的演唱会声势浩大,万人的场馆座无虚席。清鸢的位置不算远也不算近,四周的山呼海啸,让她仿佛回到了那个草地上的午后,只是今天的她坐在人群中,却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孤独。

半场过去,场馆的灯光忽然暗了,舞台中间一束追光灯照在周楫身上,他抱着吉他,垂眸的模样与世无争。

四面环绕的音响里传来他沉沉的声音:“今天的演唱会上,我要发布一首新歌,叫做《阿清》。”

清鸢愣住。

周楫的声音化作四面八方的风,将她紧紧包围,像是一个他们之间从未有过的拥抱。她想到那些窝在角落里听周楫弹琴的时光,两个杯子靠在一起,好像她曾经靠在他的肩膀,在颠簸的夜色里做着喜悦的梦。

深夜的居民楼里阒静无声,清鸢从包里翻找出家门的钥匙。

家里没有人,她打开了灯。屋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那些仅剩无几的白色钩花盖布被翻了出来,搭在餐桌上。

桌上放着厚厚一叠信笺,清鸢放下行李拿过来看。信纸泛黄,钢笔的字迹依然清晰。那是多年前徐懋国写给清鸢妈妈的,一封一封都是晦涩又情意绵绵的诗歌。

是了,徐懋国竟然也写诗。

清鸢坐在凳子上一封一封地读,时光倏然变短又拉长。

他们一家三口是有一起出去游玩过的,在很遥远的以前。野草绵延起伏,风滚过草籽,妈妈给她念一首晦涩难懂的诗,她伏在徐懋国的膝头呼呼大睡。

响起开门的声音。

清鸢来不及放下那些信,开门的瞬间她与徐懋国的视线对上,彼此只有尴尬的缄默。

她发现父亲是真的老了,两鬓斑白,脸也消瘦了许多。他穿一件干干净净的外套,灯光下能看见布料表面洗过太多次的冒起的绒毛。

“晚饭吃了吗?我给你下碗面?”

清鸢说不用,徐懋国还是往厨房去。打火的声音响起来,清鸢坐了片刻,往厨房走去。

徐懋国看着火,灶上锅里的水将沸腾。

清鸢站在厨房门口,望着灯下徐懋国的身影,“我今天知道了一件事。”

在万人的场馆里,周楫讲述了自己创作《阿清》的始末。那晚洞悉了女儿走向的徐懋国前去与周楫见面,但并非横加干涉,而是期望周楫至少再等一年,等清鸢考取了大学,再同他一道过去。

“她应该恨我,我了解她的性格,我要是阻拦她反而势在必行。可是她毕竟还年轻,不读大学以后怎么办,出了社会寸步难行。”徐懋国这样说。

周楫不忍心辜负一位父亲的深思熟虑,也深知自己尚且担负不了清鸢的未来,于是只能选择不告而别。

《阿清》的歌声响起来,眼泪被她抹去又飞快涌出。这些憎恨是有意义的吗?她说不出。距离十七岁已经过去了那样长的时间,她已不在雾中,只是她也不在任何地方。

徐清鸢在家里吃完了一碗面,又留了一宿,搭乘第二天一早的车走了。她给徐懋国留了一张字条,写着如今的住址。

在车站,清鸢与前来接她的沈敬寒重逢。沈敬寒开着车,询问她这次演唱会如何。

清鸢直接戳穿他的装模作样,“票是不是我爸给你的?”

沈敬寒笑了,“是的。”

“沈敬寒,我给你讲一个故事,然后……”

“然后?”

清鸢从包里翻出那枚送给她已久的戒指,伸直了手指套上去。

她迎上沈敬寒惊喜的目光,“然后,把我爸接过来,把你爸妈也接过来,我们一起吃顿饭。”

正午的阳光从车窗照进来,将她身上都晒得暖烘烘的。她想起那些回不去的小时候,她赤着脚在地板上跳跃,试图抓住光的尾巴。

风吹起白色纱帘,经过她的世界,又倏然远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九篇:《山风来过我窗前》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