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翡翠广场
文/明开夜合
1
二十五岁生日那天,万森罗在自己工作室的办公桌上发现了一个包裹。里面装着一条蓝宝石项链,光滑切面水光荡漾,像是蕴藏着一个海洋。
它无端出现,森罗遍问工作室的人,没有任何人知道是何时,是如何,又是被何人放在了那里。
几日后,森罗的小提琴独奏会结束,记者如潮水一样涌来。闪烁的镁光灯后,是鱼贯而出的退场的人群。在那方黑暗的角落里,有个男人站了起来。他压低了帽檐,把怀里抱的一束花留在了座椅上。
森罗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直到采访结束,她执意要去观众席上看一看。一束蓝色的矢车菊静静地躺在那儿,拿起时花瓣瑟缩颤抖,好像刚从风中摘下的一样。
是陈骆,他来过。
森罗抱紧花束狂奔而出,音乐厅外是翡翠广场璀璨的灯火。她与无数人擦身而过,仓皇而跌跌撞撞地从那些一闪而逝的面容中去辨认陈骆那张脸,然而一无所获。
她站在人群中央,给父亲拨了一个电话,哽咽,几不成声:“爸,他没骗我。”
2
森罗的十八岁,是在离翡翠广场不远的一幢宅子里度过的。那时候的翡翠广场还不似现在这般繁华,不到三百平方米的场地,夜里燃着一些煤油灯,木头长椅上穿风衣的情侣拥吻,对面小小的天主教堂里传来钟声。父亲说,这一切都像是书里所写的旧维多利亚时代的光景。
然而森罗并没有见过,只是听父亲描述。她整日住在幽深的大宅里,和书、小提琴以及帕格尼尼为伴。“外面”这个概念,自她八岁以来就停止更新了。森罗觉得自己就像某种植物,只需要一些阳光、水分和空气就能活下去。
陈骆就是在她十八岁那年突然闯入的,带着一种蛮荒般的热情。
那是一个下午,森罗在院子里看书,忽然,攀在栅栏上的藤蔓晃动,一双手拨开了藤蔓,紧接一张脸露了出来:“喂……”
森罗吓得一声尖叫,扔下书就往屋内跑。这突如其来的打扰让她整整一周不敢再出门,直到父亲再三向她保证,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过翻过高高的铁栅栏闯进来。
阳光很好的一个下午,森罗终于再次鼓足勇气去了院子里。坐下十分钟,她听见有什么敲击铁栏杆的声音,吓得汗毛倒竖,惊弓之鸟般腾地起身。
藤蔓后面传来一道清亮的男声:“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想跟你道声歉,上次我不是有意吓你的,我们在打羽毛球,球飞进了你家院子……”
森罗双手紧抓着藤椅的扶手,后背和额上冷汗涔涔,一只无形的手攫住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开口。
男生没走,或许是没听见森罗出声,他有些尴尬,声音也低下去:“真的……就在你院子里的葡萄藤下。”
男生走了以后,森罗小心翼翼地走去葡萄藤下,果然在那儿发现了一个羽毛球,像一只白羽的小鸽子栖在草丛中。
她把那个羽毛球卡在栅栏的缝隙里,两天后发现它不见了,兴许是男生拿走了,她不敢肯定。
再见到男生,是在一个雨天,她站在檐下拉小提琴,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警惕地退后一步,背靠着门廊。那脚步声停下了,片刻,栅栏外响起男生的声音:“很好听,是什么曲子?”
森罗不知道为什么选择了开口,小声地说:“帕格尼尼……《A小调随想曲》。”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森罗张了张口,没再出声。
男生又问:“我这儿有蛋仔饼,你吃吗?”他没等到森罗回答,便笑说,“给你放在这儿了,你自己过来拿!”一阵脚步声远去,消失在雨声中。
蛋仔饼还是热的,用塑料袋封得严严实实,没漏进去一点雨。抹茶口味,松软可口,那个烦闷无趣的夏天,于是有了特殊的意味。
此后男生常来,大概是知道她容易受惊,从不露脸,就坐在被藤蔓覆盖的栅栏外,一边信手用野草编一些小玩意儿,一边同她讲外面的事。
“你叫什么名字?”
森罗小声地说:“森罗……万森罗。”
“好听,森罗万象。我叫陈骆,耳东陈,骆驼的骆——你骑过骆驼吗?”他话题跳跃,森罗时常跟不上。他也不在意,就和她讲曾经在沙漠里骑骆驼的事。
道家讲“森罗万象”,是天地,是日月,是星辰,是陈骆口中的万丈黄沙,大江大河。她徒取其名,只有这方寸地方是她的整个世界。
夏天过去,秋天到来。陈骆几乎每周都过来,一待就是一下午。终于,他忍不住问她:“我从来没见你出过门,为什么?”
森罗声音艰涩:“是一种病,叫广场恐惧症。”这种病让她害怕人多的地方,害怕开阔又空旷的地方,也害怕陌生人。她无法控制,这种恐惧发自内心深处,生理上也会有所反应。
“那你怕我吗?”
森罗不说话,她看见那些开始泛黄的藤蔓微微晃动,陈骆把手伸进来,似乎想把它们拨开。
他问:“我能见见你吗?”
3
三岁大的时候,父亲发现了森罗在音乐上的天赋,不惜花重金请来最好的老师教森罗小提琴。她的人生轨迹原本会按照设想的那般,参赛、获奖、报考柯蒂斯音乐学院。可八岁那年,这条辉煌的路戛然而止。
所幸她家境富裕,即便余生都只能缩在这间大宅里,父亲也能供养得起。
森罗的世界里只有两个人:父亲和小提琴老师。如今,多了一位闯入者。
闯入者问她:“我能见见你吗?”
森罗强忍恐惧,看着藤蔓被拨开,那个午后一闪而逝的脸出现在栅栏后。他穿着一件松垮垮的棉质T恤,戴一顶黑色的棒球帽,皮肤白皙,轮廓分明。比她想象的更为好看,也更凌厉,是一种极富侵略性的英俊。
森罗满手的汗,但是她没逃开。她从未见过这样灿烂的笑容,好像院子里那些被阳光暴晒以后的葡萄,清甜又饱满。
往后,陈骆来得更频繁,隔着栅栏,他们挨着坐在草地上。他时常给她带来好玩的东西,波子汽水、玻璃风铃、竹哨、旧电影海报、绝版的**……她腾出一只箱子,专门用来盛放这些。森罗询问过他是做什么的,他说他是个诗人,写一些酸诗,发在名不见经传的杂志上,赚点儿稿费,勉强能维持自己的生计。
很快秋天过去,冬天也渐渐来了。天越来越冷,陈骆蹲在风里瑟瑟发抖——他让森罗不要出来,就坐在屋檐下,外面很冷,他害怕她冻感冒了。
这天陈骆回去之后,森罗第一次主动找父亲谈话。她说自己新交了一个朋友,想把他请进家中。父亲简直求之不得,森罗明白他又生出了自己会痊愈的期望。森罗不忍心告诉父亲,她好不了,陈骆的出现只是个偶然
陈骆开始频繁出入大宅,在森罗堆满了书、CD和乐谱的房间里消磨时光。他们会玩一些幼稚的游戏,诸如在本子上下五子棋,或是比赛讲笑话,谁先笑谁输。森罗给他拉帕格尼尼,恢弘的、庄严的,抑或是优雅的。这个时候,陈骆总是格外沉默,眼睛因此越发幽深。他英俊如同她八岁以前曾在翡翠广场上见过的大理石雕像,同样吸引人靠近,又让人不敢靠近。
十八岁,在混沌而没有去路的光阴里,她明白了何为“喜欢”。
下雪的时候,森罗突发奇想,打算更改卧室的布置。她的房间就像一个宝库,都是父亲送给她的外面世界新奇有趣的东西,它们堆了满屋,是以收纳起来格外费劲。整理进度很慢,即便有陈骆帮忙。因为一旦发现什么好玩的,两人就会忘了正事。
在北面的角落里,陈骆发现了一口大的樟木箱子:“这里面是什么?”
“忘了,你打开看看吧。”
那竟是一箱金灿灿的奖杯,全是各种大赛的冠军。在其中,陈骆发现了一份资料,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大赛的报名手册。他翻开赛事简介扫了一眼,明白了这项比赛的分量。
“森罗……”陈骆合上报名手册,看向她,“你想过要走出去吗?”
他字斟句酌,语气显得轻描淡写,但森罗还是被一种愤怒和深沉的恐惧击中。她重重地盖上了木箱,让陈骆滚出去,
三天后,森罗才又重新联系陈骆,为自己那天的行为道歉。
陈骆笑说:“我明白,我没有生气。”
春天到来,陈骆到森罗家里的频率渐渐降低。起初他是每天都来,后来变成了三天、五天,一周、两周……三月末的一个午后,他来跟森罗道别。
“我要到北方去,有朋友在那儿帮我介绍了一份工作。”
“一定要去吗?”森罗心中焦灼难定,她没法想象陈骆要是走了,自己的生活会变得多么枯燥乏味。
陈骆靠在门边的柜子上,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微弓着背,避开了森罗的目光:“森罗,对不起,我没办法一辈子陪你待在这间屋里。”
森罗眼泛泪光,挽留的话说不出口。她是个病人,病态地活过了十年,她不能要求陈骆也这样不见天日地活着。
森罗哽咽着说:“好。”
年轻男人走出大门,沿着花园里的石径一直往外走。森罗望着他,直到那身影消失不见方才折返。她回到房间里,把一支曲子拉成了狂风骤雨。
这个时候,她听见外面院子里传来响亮的呼喊声。
“森罗!”
森罗丢下提琴飞跑出去,隔着栅栏,陈骆站在外面。他抓过她从缝隙中伸出去的手指,把额头靠过来,深邃如谜的眼睛凝视着她:“森罗,我喜欢你。外面有那么宽广的世界,你想带你去看。”
4
森罗的治疗过程并不顺利,每进行一步,都要与巨大的恐慌做斗争。还好陈骆很有耐心,森罗觉得他的作用远胜于心理医生。
在陈骆的帮助下,她开始循序渐进地扩大自己的行动范围,从房间和小院子,到大宅宽敞的客厅和前门花园。一个月后,她克服了要把自己撕裂成碎片的恐惧,十年来第一次踏出了家门。
她在门口站了五分钟,望见远处树木掩映之下白色尖顶的教堂,以及更远处的河流。阳光照到她身上,她有一种强烈的想要逃回自己那个逼仄世界的冲动,但另外一种更为强烈的意志制止了她——如果想跟陈骆一起生活,她必须先把自己治好。
对陈骆北去的计划被耽误,森罗充满愧疚,陈骆却告诉她:“如果你能痊愈,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
后来,在心理医生的首肯下,陈骆提出带森罗去翡翠广场看一看。
那些大理石雕塑已经拆除了,现在筑起了石头的花坛,白天椅子上栖着鸽子,晚上会有流浪的猫出没。他有时候会把吃剩下的面包揉成碎屑,洒在教堂的座椅下,在唱诗班唱诗的时候,一些蚂蚁会从墙角的缝隙里爬出来,搬走这些庞然大物。
他在长椅下黏过窃听器,试图听到一些“让人一夜暴富”的秘辛,但最终只听到痴男怨女千篇一律的起承转合。“我还在广场的苜蓿丛里见到过松鼠,但只有一次。”陈骆这样告诉她。这些和父亲讲述的殊为不同,但对森罗而言无疑更有吸引力。
一个黄昏,她终于全副武装地出了门。她仿佛成了一名六岁的孩童,以一种不正常的姿势紧紧扣住陈骆的手,亦步亦趋。陈骆安抚她:“没事,有我在这儿。”
翡翠广场上的人远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多,三三两两的行人,妇人、孩童、老人……陌生的脸,欢笑或者愁苦……森罗胸口发闷,但并没有预想的那样严重,大概是因为陈骆始终和她五指相扣。那温度在这个对她而言略显空旷的地方,真实得难以忽视。
陈骆牵着她在曾经偷放过窃听器的长椅上坐下,跟她讲述曾偷听到的那些痴男怨女的故事。森罗渐渐放松,陈骆停下,低头温柔地看着她:“你想喝酸奶吗?”他指了指广场对面的一家小店,“你坐在这儿等我,我去给你买。”
森罗下意识地说“不”,陈骆把手叠放在她的手背上:“别怕,顶多三分钟,我很快回来。如果你害怕,就大声喊我的名字,我会马上回到你身边。”
森罗仍旧抗拒,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陈骆松手的一瞬间,森罗脑海里响起一阵刺耳的尖啸。她深呼吸,暗自忍耐,目视陈骆的身影汇入将沉未沉的夜色,穿过广场,到了对面。
她不敢错目,世界宽广如海,她是迷航的船,而陈骆是唯一的灯塔。
突然间,广场上来了一群年轻人,穿着奇装异服,摆上两台音响,在轰鸣的鼓点中跳起了街舞。他们挡住了森罗的视野。
天地倒置,不停地朝对方挤压,触碰以后,又倏然远离……森罗不断呼喊陈骆的名字,但广场太空旷了,她的声音一发出来,就很快湮灭在漫长的距离之中。
森罗出汗如浆,紧靠着椅背,手指颤抖,胸腔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视野里蒙眬一片,只有那些刺目的灯光像针一样扎入她的眼球。
陈骆,陈骆,陈骆。
片刻之后,森罗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呼喊过他,只因她发不出声音。
世界坍塌了。
耳畔回响起一些声音,是马戏团的手风琴;是一道急促的女声一声一声喊着“森罗”;是嘉年华游行车上巨大的广告牌轰然倒塌,是鸣笛声、哭喊声、警报声……
“森罗,你还好吗?森罗!”一双手臂环过她的后背,轻轻地拍打。她的目光逐渐聚焦,对上一双焦急的眼睛。
她张了张嘴:“陈骆。”
这晚,在心理医生离开之后,陈骆在森罗床边的地毯上坐下。他抓着她的手,一直不肯放。
森罗轻声说:“八岁那年,我们一家人去国外旅游……”
碰上当地过节,盛大的嘉年华,人山人海。森罗和妈妈走散了,拥挤的人潮不断把她推向更远的地方。后来,游行车上的广告牌因固定不稳倒了下来,大家在避让的时候发生了很严重的踩踏事故。森罗的妈妈便是死于这场事故。
从此,她封存了这段记忆,从内心深处恐惧一切拥挤和空旷。
艰难地讲述之后,森罗喉咙发疼。陈骆的一个吻落在她的手背上:“森罗,你会好起来的。”
他说:“我小时候过得很艰难,为了让自己坚持下去,常常会幻想以后。森罗,你想一想,以后你要做什么,等你痊愈了,我带你去。”
想看矢车菊的花海,想在邮轮上度过七天七夜,想再去听一场演奏会,想在众人面前演奏帕格尼尼。
“还想……跟你永远在一起。”她说。
5
病因被揭露以后,森罗恢复得更快。虽然她仍然不敢离家太远,但在有人陪同的情况下,她可以自如地出入翡翠广场。
她想,假以时日,自己一定可以跟随陈骆去往更为宽广的地方。
然而,陈骆最近似乎变得很忙,两周里他们只见了一面。见面时陈骆心神不宁,好像有什么在困扰着他。
五月初是森罗的生日,父亲准备了晚宴,没有请太多人,只有森罗的小提琴老师和心理医生。当然,还有陈骆。然而到了约定时间,陈骆并没有来。
森罗不想让父亲失望,强颜欢笑。送走客人以后,森罗给陈骆打了一个电话。
陈骆十分自责:“抱歉,我真的忘了。”
“如果有什么困扰,你可以告诉我。”
漫长的沉默之后,陈骆低声说:“我过来找你。”
半小时后,陈骆到了大宅。他没有进屋,就在森罗小院子外的栅栏外。他蹲在地上,把棒球帽压低,盖住了眼睛。
“森罗,我骗了你,我不是什么诗人。我在一家酒吧打工,值夜班。我有个妹妹,患了先天性心脏病,今天犯了一次病,被送进了医院。她马上要做手术,我在忙着筹款……我不是故意忘记你的生日的。”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如果没有陈骆,她不可能重回追逐音乐的道路。其实跟陈骆相处许久,森罗心里已经很明白他或许过得并不太宽裕,他身上有一种野草一样蛮荒的气质。他从不主动说起,但森罗理解他的自尊和坚持。
沉默许久,陈骆忽然问:“你想去我家看看吗?”
半夜偷溜出门,这是森罗长这么大以来的第一次。在陈骆的带领下,她去到了自治疗以来最远的地方。那是在城郊,一片破败的居民区里。
陈骆所谓的家,只是一个不足三十平方米的房间。被布帘隔断成两个卧室,外面是他的,里面是他妹妹的。房间里东西很少,只能满足基本所需,但收拾得很干净。一面墙上贴满了明信片,陈骆指的其中一张沙漠驼铃告诉森罗:“我也没有骑过骆驼,我从来没有踏出过这个城市一步,我告诉你的,都是我从酒吧客人那里听来的。”
说完,他便再次沉默了。他把这些鄙陋的真相告诉给她,等待着她的审判。
“你觉得我会看不起你吗?”森罗上前一步,对上他的目光。
初夏的凉夜,月光从窗户透进来。
她在月光中亲吻他。
6
森罗去看过陈骆的妹妹,十三岁的小女孩,躺在白色的床上,病骨支离。她和陈骆长得很像,只是轮廓较为柔和。
陈骆告诉森罗,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只知道母亲生前做的是不太光明的工作。在他十四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那时候妹妹只有三岁。生如蓬草,只能把根深深扎入地下,才有存活的生机。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目光灼灼,有一种凌厉的决绝。
森罗无法袖手旁观,离开医院的时候,她对陈骆说:“明天下午三点,你来找我。”
回到家,森罗翻箱倒柜,从床底下的樟木箱子里翻出一个首饰盒。她仔细检查过,完好无损。
“你准备给陈骆?”
门口陡然传来声音,吓得森罗差点松了手。她抱紧首饰盒站起来,转身看向门口。
父亲神情凝重,森罗很少看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他朝她招了招手:“森罗,跟我过来。”
到了书房,父亲从抽屉里取出一沓资料,丢给森罗,“你自己看吧。”
森罗草草翻过,耳中一响,久违的窒息感让她觉得空气稀薄,难以呼吸。
那是一份调查报告,附带一张像素极低的旧照片——陈骆揽着一个漂亮女孩的肩,冲镜头笑得灿烂。调查报告讲述了一个陈腔滥调的故事:英俊帅气的年轻人,巧言令色骗取了一个富家千金的信任,在得到巨额赠礼之后销声匿迹,报道里称这位年轻人为“王宇森”。
父亲冷笑:“他连名字都是假的。”
森罗咬牙:“我不信。”
隔天下午,陈骆前来大宅。森罗没让他进屋,在院子里隔着铁栅栏,静静凝视这个年轻英俊的男人。
陈骆被她看了许久,兴许有些不自在,笑了笑,问道:“叫我过来什么事?”
森罗闭了闭眼,仿佛闻到了那一天雨水的气息,他把一份温热的蛋仔饼放在此处。抹茶口味,松软香甜,原本是一个爱情故事开始时的味道。
森罗伸手,将首饰盒往他手里一塞,再不看他:“这个,给你。”
来不及等陈骆有所反应,森罗转身飞奔回屋。
她被樟木箱子绊倒,在应声倒下的乐谱里泣不成声。
7
那之后,森罗就搬家了。她渐渐越来越适应人群,参加了一些比赛,申请了国外的音乐学院,并被破格录取。
世界以它的宏大和芜杂拥抱她,她仍然有些恐惧,但不再害怕尝试。
生活远离了大宅,远离了翡翠广场,她仍然与书、小提琴和帕格尼尼为伴,只是如今多了很多的朋友。
她从不与父亲谈论那一桩旧事,因为在父亲心中,笃定了陈骆就是骗子。而后来陈骆的销声匿迹,也正好印证了他的猜想。
在奥地利读书期间,森罗谈了一场恋爱。对方是一个个子高高的华裔,不笑的时候有些拒人于千里。他是弹钢琴的,两年前在导师的演奏会上出道,如今在欧洲大陆已然声名鹊起。
恋爱两年的时候,森罗随同男友到台湾举办演奏会,结束以后两人去逛夜市,在那些鳞次栉比的小摊之中,森罗发现了一个卖蛋仔饼的。
男友停下,问她:“你想吃这个?”
森罗笑了笑,摇头。
后来回了酒店,各道晚安,半小时后又响起敲门声。男友站在门外气喘吁吁,把一份蛋仔饼塞到她手里,说:“想吃就买吧,你不要怕胖。”
蛋仔饼有些凉了,但仍然很甜很香。她咀嚼了两下,在时过境迁的四年之后,异国他乡,突然泪流满面。
森罗从未停止过思考一个问题,即便陈骆骗了她,有一些东西仍然是真的。那一年她情况好转以后,时常会跟陈骆去翡翠广场,在苜蓿丛里蹲守松鼠,当然,最后一无所获。
回家的路上,他在路边摊停下,给她买一份蛋仔饼,付过钱以后,又自然而然地挽住她的手。那是一条安静的街道,两旁种满了高大的悬铃木。在远离路灯光的阴影下,他停下来亲吻她,喊她的名字。
那时候的呼吸、心跳、体温,都是真的。
森罗最后还是和华裔男友分手了,过着孑然一身,又孤独自由的生活。
8
在音乐会结束后不久,森罗又收到了一封没有寄件人地址的信,由陈骆亲笔书写。字迹虽然幼稚,却很工整。
信中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单亲家庭,年少丧母的少年,为了先天性心脏病的妹妹辗转挣扎。打工的薪水付不起高昂的医疗费,他不得不摒弃良心,谋求捷径。他有一副好皮囊,在底层摸爬滚打的生活给了他敏锐的洞察力,只要他愿意,便能轻易俘获人心。依靠这些本事,他屡屡得手。
有一段时间,他长久地徘徊在翡翠广场,有一天复发奇想,把一个窃听器贴在广场的长椅上。他最初只想恶作剧,想听一听别人的生活是否也如自己这般艰难。然后,他就偷听到了当地赫赫有名的万先生和一名心理医生的对话。家缠万贯的成功人士,却有个患广场恐惧症不能见人的女儿。这几乎是一个完美的猎物。
于是,他精心策划,接近了这位患有心理疾病的可怜女孩。但认识越深,他越受到良心的煎熬,可妹妹的病情却推着他不得不按计划执行。
认识她,参与她的治疗,成为她精神上的依靠,获取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再抛出身世凄惨这张底牌。一切按部就班,他没有出现丝毫差错。
“直到那天,我在窃听器里听见了你和你父亲的对话。是的森罗,为了随时掌握你的情况,在你家里,我也放了一个窃听器。那天下午我原本不准备去见你的,你既然知道了真相,见面的场景将会何等惨烈,可想而知。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在得知真相之后,仍然选择把价值连城的蓝宝石项链赠送给我。我震惊不已,继而深感自己灵魂之鄙陋。
“那条项链我拿去抵押,筹得了妹妹的医药费。手术很成功,妹妹病愈,我却自此陷入了漫长的心理折磨。后来,我努力工作,成功将项链赎回,也找到了当年欺骗过的当事人,一一陈词道歉。这个过程不容易,但我获得了久违的平静。
“妹妹手术成功的那天下午,我去了翡翠广场的天主教堂。我并不信教,但那里是一个反省自我的好地方。我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有多珍贵的心灵,才能在知晓丑恶之后仍然坚信善良。
“森罗,我至今仍然无法面对你,或许告诉你这一切会让你心里好受一些。除了最初的策划,后来我对你所有的感情都是真的,陈骆这个名字也是真的。我比任何人都期望你能走出那个封闭的房间,在万人欣赏的目光中,演奏那些曾让我感动不已的小提琴曲。
“你应当如你名字,拥有日月星辰,森罗万象。”
9
森罗在家中停留数日,不止一次走过已然面目全非的翡翠广场。
后来,她不断召开巡回演奏会,去过很多国家,经过很多人潮拥挤的广场,与千万人错身。
她看过湛蓝的矢车菊花海,在邮轮上望见绵延无际的海平面,听过很多场大师的演奏会,也为很多人演奏过帕格尼尼。
她拥有森罗万象,只是再也没有遇见那个曾经带自己走过翡翠广场的少年,履行所有“以后”中最重要的一项。
有一些病治好了,有一些病还植根于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