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王府北园,花墙投下的阴影里,一道青色身影若隐若现。
“到底还是跟来了。”
陶子谦嘴角抽动了一下,似是自嘲,又似埋怨,他垂下眼眸,将万千思绪都收到心底。
上一刻,眼见着她柔软易伤的身躯被压到在火海之中,撕心裂肺的疼痛遍及全身,明明四面八方都是滚烫的烟尘火焰,周身却如坠冰窖,寒凉刺骨。
眼前黑暗无光。
下一刻,再睁开眼,却已经回到了元德六年三月初十,一个让他永生难忘的日子。
有那么一瞬间,陶子谦很想就这样放下。
只要今日不去庆王府,不遇到她,他还能继续过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纵然在许多人眼里,陶家是上不得台面的商人,但缺的无非就是个身份而已,膏粱锦绣,光车骏马,哪一样也不缺,何苦要高攀,反被人看低!
为着一时意动,强行娶了不相配的人,到最后两个人都不开怀,倒不如就此放手,这辈子桥归桥路归路,不要纠缠……
想虽想了,可陶子谦还是一如前次,起床、洗漱、穿衣、用饭,亲自到铺子里挑选了样品,然后去定远侯府,和薛达一同前往庆王府。
不管怎么说,这次也不能让她受到庆王世子凌辱,就当是他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报还她替他挡的那一次重压……
一切都和前世别无二致,连来王府路上薛达同他说的话都没变,直至在白梨浦相见……祝银屏比记忆中更美,她用着一模一样的套路,只是引诱的对象变成了……他?
这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陶子谦莫名有些烦乱。
除了这个小插曲,之后事情的进行,又和前世如出一辙。在他原本应该离开的时候,庆王妃身边的心腹丫鬟春翘找上了他,说是他带来的花样得到了众多贵妇交口称赞,庆王妃也动了心,派春翘来叫他多留一阵子,等她自己忙完了也要挑上几匹绸缎。
送上门的生意,没有不做的道理。陶子谦任春翘将他引到北园外一处空置的耳房,由于有定远侯作保,春翘也不担心留他一人会出什么事端,便给陶子谦添了壶茶,叫他在此处稍待,自己先离开了。
陶子谦隔窗望着北园墙头露出的一抹新绿,自斟自饮,也落得自在。看着看着,春翘再次出现在北园门前,身后竟然跟着先前试图勾引薛达的美人祝三娘子。
陶子谦眨眨眼,她那个小丫鬟没跟在她身边。而春翘把她带入园中,自己却又出来,守在北园门口,眼神闪烁,东张西望,像是在防备着有人到来。过了一会儿,庆王妃驾到,春翘还是没有跟着进园,依然守在门口。
哦?这又是哪一出?
陶子谦说不上原因,却已经被勾起了好奇。他一时兴起,悄悄溜出耳房,为求稳妥,还在耳房里留了张字条,说他突然想起家中有事,先行离开,下次再来跟王妃娘娘请罪。然后,他顺着墙根的阴影,一路走到北园墙下。院墙虽高,不过上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常青藤,陶子谦有些拳脚根底在,顺着藤蔓,轻松翻入了园内。
北园尚未修整完备,许多地方还堆着木料砂石,倒是方便了他藏匿身形。园中空无人烟,只有正当中一座楼阁灯火辉煌,阁中人影寥落,纸门纸窗上映出两个身影,一雍容,一纤瘦,正是两个女子相对饮酒。
看来是庆王妃找那祝三娘饮酒,倒也平常,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陶子谦思忖,庆王妃在自家找人对酌,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大可以在花园馆舍等明亮的地方摆下酒案,为何要来这寥落的荒园,而春翘守在门口,祝三娘的丫鬟不知所踪,王妃身边只带了一个贴身侍女伺候……这种种迹象,倒好像是故意避人耳目一样。
大凡深宅大院,总有这样那样见不得人的事情发生,陶子谦心知和自己无关,却败给了自己的好奇心。
已经跟到了这儿,不妨再多看看,陶子谦这样想着,矮身潜进了阁中。
这一看,便看到了祝银屏被下了药酒。
**
庆王妃原来是这样给她下药的。
北园花雨阁里,祝银屏将杯中琉璃色的酒浆一饮而尽,轻轻地放下酒杯。
就如前世一样,女客们的宴席结束后,庆王妃身边的春翘领她来到了这花雨阁,说要在这清净地方共赏合抱鸳鸯树。
庆王妃位尊年长,又是今日寿星,自然姗姗来迟,春翘守在园门,祝银屏便有了一刻独处的时间。
春翘一走,祝银屏立刻拿起酒壶仔细观察。
前世她始终不肯相信庆王妃害她,还对陶子谦辩驳说,这天她和庆王妃明明饮的是一壶酒。
陶子谦却不屑地笑了,说这有何难,天底下有数不尽的能工巧匠,五洋四海的稀奇玩意儿多了去了,他自己就收藏了一把阴阳乾坤壶,拨动机关,同一个壶嘴里出来的却是两样酒。
祝银屏当时不信,他就真的叫人从库房里取来了阴阳乾坤壶给她看。那壶从外看和寻常酒壶毫无分别,但内里却巧妙地分为两个壶胆,通过把手上一个隐藏的暗钮,斟酒的人可以不为人察地决定倒出来的是哪种酒。
……可庆王妃用的酒壶并不是。
她掀开壶盖,所有的酒水都在一处,没有隐藏的空间;她把壶把上的每个细节都查看过,也没有找到机关。
庆王妃不知何时回来,祝银屏有些慌乱,好像全世界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嘭!嘭!嘭!
祝银屏焦急地环视四周,小小一张酒案上除了酒壶就只有两人的酒盏……
酒盏!
祝银屏恍悟,她立刻将两人酒盏拿起,放在手心对比。
两人的酒器是形制色彩完全相同的白釉莲花式台盏,只不过——
庆王妃的酒盏里空空如也,而祝银屏的酒盏底有几滴透明的小水珠,无色亦无味,乍看上去像是刚洗过酒盏,还没彻底晾干。
祝银屏轻轻晃动酒盏,只见那小水珠虽然像水,其实比水浓厚粘稠,酒盏旋转而“水珠”不动。
原来如此。庆王妃与她尊卑有别,她不可能坐到上首,寻常情况下自然也不会去碰王妃的酒具。而一旦倾满酒水,情药溶于水中,再也不能分辨。
姨祖母好毒的用心,祝银屏冷笑着,将两人酒盏互换,放回原位。
很快,庆王妃来了。
两人不过寒暄几句,祝银屏就抢着给庆王妃斟满了酒,也给自己满上了一杯。
庆王妃见她如此乖觉,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不过,这一次的庆王妃似乎比上次慌张些,面上的表情不大自然,大概是因为另一个心腹丫鬟秋璇不在身边。上次秋璇在她来北园前就把翠儿支到了远处,自己赶来给王妃助威,一直到祝银屏去找母亲才再见着翠儿。这次祝银屏让翠儿先躲了起来,秋璇完不成庆王妃的任务,不敢过来,现在怕是在满王府找翠儿吧。
祝银屏默默饮下一口酒,她之前不懂,即便没有一层亲戚关系在,她和母亲从没得罪过庆王妃,庆王妃为何要害她。
现在她终于想通了,庆王妃其实无所谓害不害她,根本是对她毫不在意罢了。
祝银屏眼波流转:“姨祖母,我再敬你一杯。”
庆王妃见祝银屏一杯接一杯饮酒,心中暗喜,自己也跟着饮下了数杯。
那加了情药的酒,比寻常酒水更易醉人,这一点,祝银屏深有体会。
饮下药酒,药力会渐渐发作,随着血液流动,遍及全身。起先只是觉得不胜酒力,头晕困倦,想要躺下来休息,晕眩并不会随着休息而减弱,而身体更深处、羞不可言的地方,会有一种感觉越来越强,越来越难以抑制……这时再被叫醒,则一发不可收拾。
“哎呦,”庆王妃扶了扶额头,“想是我今儿个见太多人,累着了,怎么才饮了几杯淡酒就有点醉了。”
“姨祖母先歇歇吧。”祝银屏温柔地给庆王妃身后塞了个靠垫。
庆王妃还没完全丧失神智,她紧紧拉住祝银屏的手说:“姨祖母先稍歇一下,屏姐别走。秋璇这丫头,秋璇……”
“姨祖母放心,我没有要走。”
庆王妃已是勉力支撑,听了祝银屏这句话,像是得到了保障,身躯不由得向右侧倒去。
祝银屏轻轻托着她的脊背,让庆王妃整个身子躺在榻上。
一挨上榻沿儿,庆王妃再也撑不住,重重地打起了呼噜。
祝银屏把残酒泼到地上,悄悄退出花雨阁,躲在了离园门不远的一堆砖块后头。
不久,世子袁继业出现在北园门口,他只带着一个小厮,见到等候已久的春翘,贴着春翘亲了一口,把小厮和春翘都留在外边,自己朝花雨阁悠然走去。
祝银屏掐了掐掌心,提醒自己要保持耐性。
过不了一会儿,天色更暗,一伙人提着灯,吵吵嚷嚷地奔北园来了。头前正是世子妃舒凤瑶,身后都是她的随从,还有她的丫鬟翠儿,腿短走不快,被众人甩在后面。
舒凤瑶怒不可遏,冲到春翘面前,扬手就是一巴掌,跟着便闯入北园,直奔花雨阁而去。
春翘被扇得晕头转向,被秋璇扶住,她们和袁继业的小厮对视了一下,三人赶忙跟着进了园子。
只剩一个翠儿,见两边的人快打起来,不明所以,在园门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进去。
机会来了。
祝银屏正想冲出去叫翠儿回家,身子刚动却听到外面又有一伙人,吵吵闹闹的,来到了北园。
她忙躲了回去,却瞧见这帮人都是金陵城里排的上号的富家子弟,一袭紫衣的定远侯薛达,走在最前,带着这群人直奔花雨阁而去。
祝银屏心里纳闷,却不敢多做停留,薛达一行人稍稍走远,她立刻起身跑向园外。
翠儿正六神无主,一见祝银屏,兴奋地冲过来抱住她:“小姐!小姐你怎么在这儿?你交给我的事,都办妥了!不过后来……他们不知为什么,急匆匆地赶到北园来,我不知道——”
“回去再说。”祝银屏打断翠儿,拉着她快步朝外走,脚步快得几乎是在奔跑。
看起来,这一劫,被我躲过了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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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