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老来得女,当年多少小人在背后笑话相爷夫人是老蚌生珠,可夫人是谁?那是跟着相爷从清寒步步为营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发妻,早年为了凑齐相爷赴京赶考的银两,什么活计都做过了,因此落下了不少病根。
后来相爷的仕途走上正轨,夫人明里暗里请了多少宫中太医亦或民间郎中来瞧过,都说是操劳过度伤了根本,子嗣上难如登天。
夫人心里难受也觉愧疚,深怕当真给于家绝了后,也曾张罗着要替相爷纳上几房小妾,连身边伺候的品行端正相貌姣好的丫鬟都想着开脸,相爷都一一拒绝了。
甚至不管是底下官员贿赂送来的还是上头圣上开恩赏赐的,除了夫人没人能进相府的门。
可想而知夫人于相爷何其重视,当初知晓夫人怀孕一事时,相爷担心夫人身体,还曾想过这孩子不要也罢。
若不是夫人力保,太医也说小产亦有风险,或许这世上便没有于凌霄了。
为官入仕以后就没有一天不是在为朝廷操心劳力的相爷,自从夫人怀胎起,他便向圣上递了折子要陪夫人关起门来养胎,圣上体恤他多年无子还特派了宫里的老嬷嬷来伺候夫人。
如此隆宠,夫人终究是无福消受。
毕竟年纪大了又是头胎,这么精心的养着还是难产,足足挣扎了一整夜。
她是在夫人刚摸出喜脉的时候就入的相府,一般人做奶嬷嬷都是待少爷小姐出生后才腾开手来挑选的,相爷重视什么人手都早早的预备妥当,正因如此她才目睹了一切,才觉得刻骨铭心。
眼看夫人已然是没了力气全靠御赐参片吊着精气,小姐却还在肚子里始终都不肯露头。
夫人咬着牙勉强打起精神断断续续的说了句“保小”,只是这两字便累得她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稳婆大惊,保大保小不是她们能做主的,也怕担责就想先行禀告相爷再做打算,虽然她明知保大无法,若保小还有一线生机。
谁知夫人明明疼得几乎要昏厥过去,竟强撑着探身拿过剪子就朝肚子上一划,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一室的丫鬟婆子莫不是吓得惊声尖叫,更有甚者跌坐在地上面无人色的打着哆嗦。
还是夫人身边的陪嫁嬷嬷狠狠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才能继续保持冷静,握着夫人的手厉声道,“若要命的立即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要命的尽管瘫在这里等死。”
所幸夫人拼死一搏,也是小姐命不该绝。
稳婆从夫人肚子里取出小姐来的时候,她虽小脸憋得青紫身上却是丝毫未伤,待稳婆清了她嘴里的污物再使劲拍打几下,到底还是哭出了声,就算柔弱如小猫儿好歹是活了。
于氏本就是相爷特意请来做小姐乳母的,自然该她抱着替小姐清洗收拾。
那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的知道夫人是活不成了,一切来得突然,所有人都傻愣在了原地,没人料到看起来文文弱弱温柔娴静的夫人竟这么下得去手,没人想到去通知门外焦急等待的相爷,更没人猜到种种原因之下,竟会让相爷错失与夫人好生诀别的机会。
后来于嬷嬷次次回想,那时就应该能预见到,就算小姐同夫人性子南辕北辙各不相同,但骨子里的倔强和执拗如出一辙。
夫人她已经油尽灯枯感觉不到身体在泊泊流血,甚至感觉不到痛楚,小姐刚一离体才哭出第一声,她便连眼神都空洞呆滞了。
她就这么瞪着双眼,想着却没来得及看她珍之重之,以命相搏换来的女儿一眼便断了气。
于嬷嬷想到这些往事心戚戚,没人比她更清楚于凌霄的性子,可她还是仗着奶嬷嬷的特殊身份,开了口,“小姐可知,夫人生产那日,相爷守在门外半步都不敢离开,夫人熬了一夜,相爷也陪着夫人在门外枯等了一夜……”
“鸡鸣之时,他终于被告知有了自己的女儿,欢天喜地的进门之后,却同时得知他永远的失去了自己的妻子……”
“奴婢那时抱着你站在屏风处,相爷都没发现,径直走到夫人身边,一夜白发不过如此……”
“够了……”于凌霄猛吸了一口气喝斥于嬷嬷,她晓得她的意思,这些年她总是锲而不舍的提些往事,以此劝解她曾也是被人珍之重之的,放在手心里千娇百宠过的,身份地位不低于真正的金枝玉叶,不该在于府里被人蹉跎被人折磨。
可恨她骄傲如斯,任凭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又如何,不是男儿身,不能分父忧扬其志,反倒困守牢笼让他晚年不安为她殚精竭虑,她有何颜面姓于?
更别提她至今也无法释怀母亲当年会否后悔以命相换,导致父亲终身再无续娶,这才真正断了于家传承。
“好了,此事不必再提,嬷嬷领着小酥去库房取布吧。”
语罢,于凌霄就牵着绒绒先进屋去了,她本不是能轻松表达自己情绪的性子,如今这已经算是软话了。
小白摸了摸额头的碎发,又顺带理了理干脆让它遮住眼睛,虽然掩耳盗铃,好歹眼不见心不烦。
凡人说话真是拐来拐去不说个清楚明白,她伸手解下覆在徐以献眼睛上的布条,“搞不懂……我想去见于琢新纳的小妾。”
她觉得这都说了些废话,半点没打探到有关于琢是否就是李琢的消息。
还有为啥好好的姑娘偏要给人做妾,别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她可晓得了,凡间男子大多三妻四妾,若是能做正室,没有姑娘是愿意自甘为妾的。
小白倒要看看这姑娘是长得不好看,还是太穷了被人卖了的缘故。
若是长得不好看不过就是修容正骨的小事,若是太穷了她可以同青君凑一凑。
前者只不过是医术上的问题,后者就有些难了,赚钱真挺难的,总不好施法变些金子来骗人,师父会生气的。
看于琢挺看重徐以献的,说不定还能借一借,待她替人捉上几个妖鬼,换些报酬不就能还上了嘛。
等她见到了那姑娘可要好好劝劝,大姑娘想嫁人,还是要正正经经找个好男人,不然李婶可是前车之鉴呐。
所以说她不懂人情世故,借人家的钱撬人家的小妾也只有小白能想得出来。若是让于琢知道,小白打得是这主意,可能会直接气死。
“……稍微等一等吧,还有两日便是婚宴了,那时我们就能见着了。”徐以献却觉得有了些头绪,只是一时理不清楚,再者他们还不识得人,冒冒然去寻虽不至于是大海捞针,但也是麻烦事。
之前不晓得小白还懂隐身这等茅山之术,才冒冒然住进于府里打探消息,总归是做客多少有些寄人篱下。
不如待婚宴后便另寻家客栈,小白能自在些,也不影响答应李婶这事的进程。
“送你了。”小白哼了一声,勉强算是默认了,方才撕开的衣角塞到徐以献手里。
想想解救无知少女之事,只要没洞房都还来得及,小白就放心大胆的跑前头去寻,方才没吃完仍藏在假山下的食盒。
徐以献忍不住摸了摸衣角的纹路,正巧她随手撕下的是一朵完整的苏绣并蒂莲,清丽温婉不像小白的性子却又正正配她。
并蒂莲又作合欢莲,视为同心之意,他想他真是疯了,摸着这一片衣角都会觉得满心欢喜。
大宋有俗,纳妾可分良籍、奴籍和贱籍,前者可扶正可摆宴,后两者却不能。
但不管良妾、侍妾还是通房都不得穿红,不知是否新姨娘甚得于琢欢心,这场宴席几乎用上了平妻的排面。
他倒是一身大红喜袍迎来送往的好不畅快,瞧着人都要风流倜傥年轻好几岁。
其间不乏有心人忍不住去瞧旁边主桌上座的老爷子,不像是想象中手掌乾坤一国之相该有的样子,就是穿着朴素普普通通甚至老态龙钟的老头子,只是眼睛里的浑浊还是遮不住他超脱俗世的睿智。
他此刻端着一杯茶却没有送入口中,其实他已经保持这个动作良久,徐以献还年轻未曾结婚生子便只看出了他心事重重,却不知曾经翻手云覆手雨的于相爷退下来,也只是个一心为儿的老父亲。
或许于琢早就有意纳妾,只不过碍于于相爷还未致仕,毕竟再好的女人也抵不过他的仕途。
又或许这也是他借着宴席,明面笼络朝臣的手段之一,毕竟老相爷才退下来不久,圣上为表仁德竟表示空着宰相之位再等一年,这一年老相爷可随时回心转意。
而他作为尚书又是老相爷的女婿,最大的机会本就在他身上,于琢这样的人秉承着人不爱己天诛地灭,如何不看重他如今就要一飞登天再上一层的仕途。
或许有知情人要不解了,倘若当真如此看重,都隐忍这么多年了又何必这么迫切,缓一缓或许更为稳妥,恰巧正因如此,于琢才会觉得不必再忍,七八成把握足以情难自控。
其实徐以献这人实在冷漠,若非不是小白的缘故,他什么都不关注。
徐以献思虑颇多看了老相爷良久,倒引起了他的注意,回神掩饰随手夹起了一只活蹦蹦的醉虾。
他长年游历在外,也是听说过京中如今盛行这道美其名曰“醉生梦死”的美味佳肴,许是杀生太多他并不喜食生肉,这虾生他下不了口又不能放回,好不叫他为难。
正好于琢敬酒也敬到了这桌,他趁众人起身迎合之时,暗自将醉虾丢弃到了腰间的法袋,那里头还装着他这几日只顾着小白而忘了处理的钱塘鱼妖。
这样一打岔他有些担心,小白娇气不爱吃这样的席面,男客在外女眷在内他又不好去寻她,没人照顾她也不晓得是不是饿着肚子。
徐以献这边喝酒喝得没滋没味,小白这边是大快朵颐的没心没肺。
若不是绒绒半途中来找她,就凭她这无休无止的样儿,说不得这一整桌的席面都是不够她吃的。
同她一桌的女眷是些不高不低的官员夫人,见她虽吃相不雅,相貌却极佳首饰衣裳也精贵,摸不清小白的身份也不敢随意搭话,倒给了绒绒拉人的机会。
“漂亮姐姐,我母亲不见了,你带我去寻吧!”绒绒小声小声的说,不好给人听见。
纳妾宴上主母不出面,难免有人会牵扯到嫉妒这上头来,不过这种场合再怎么样老夫人也要做做脸面的。
就算瞧见了应当也不会太过为难于她,想是如此,惧怕还是长久的习惯,绒绒的眼睛总还是要瞟一瞟主桌上的老夫人有没有注意到她。
绒绒爹不疼祖母不爱的是显而易见的早慧,母亲虽冷淡了些却也是真心关爱呵护的,所以总还是保留了些孩童的天真烂漫。
旁的人她信不过,给过她两块龙须酥的小白倒是信任得很。
“可能母亲去见偏院那个……姐姐了。”绒绒想了想到底没说出“姨娘”二字,她的年纪不是很清楚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
但从于嬷嬷和几个丫鬟姐姐恼恨蔑视的神情中到底也体会出几分,这是个极不好的词,乖孩子是说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