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敬之看了她接骨的动作,彻底心中确定,这个小蝴蝶,不是原本的小蝴蝶,而是那个半路失踪的林文鸢,之前自己好像“飞”下山,也不是真的在飞,只是身体被夺走、意识控制不了四肢,所以短暂清醒时,会有漂浮之感。
这林文鸢,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是山神,还是山鬼,还是别的妖怪精灵,总之不是寻常人类。当然,她也不像茶摊小妹所说,赶走了进山的人、就那么简单地回山上去了,她明明是要借自己的身体下山。
以前在故事里曾经听说过,有些妖怪精灵,只能在固定范围内活动,山里的离不了山、河里的出不了河,要想离开平时的地方,就要借用他人的躯体。那山里小村落的住民,恐怕都是跟林文鸢一样,是一些说不清的妖怪,他们一得到机会,就要附身到上山者的身体里出山,而在外人看来,就只是若干个进山的人被妖风送出来而已。
在林文鸢之前,已有七八户、少则十几个妖怪,依靠附体进山者而逃出山来,他们都去哪了?他们从没惹出过这样的大麻烦吗?
而且,为什么林文鸢会是最后一个离开知春山呢?明明在十几年前,自己跟师父进山的时候,就已经遇到她了,如果想要下山,当年便有机会,是因为当年她还不想出来么?
就在张敬之这一会儿失神回想间,接上了胳膊的王掌柜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他随行的人和店家的人,七七八八围了一圈上去搀扶,余下的人一片嘈杂,看着“疯癫”又力量奇大的小蝴蝶,议论要赶紧报官,而鸨母叫来更多人,想要先控制住她。
当一群壮汉凑上前来、将要对小蝴蝶动粗时,张敬之忍不住喝止道:“等等,别对小蝴蝶动手!她不是疯了要伤人,她是被妖怪附体了!”
“啊?妖怪附体??”
一听这种稀奇说法,围观人群更炸开了锅,当中还有几声不屑的嬉笑。
张敬之继续解释道:“我是第一次来这的人,与小蝴蝶素不相识,没必要替她说假话。小蝴蝶如果只是发疯,或许会骂人打人,但她平时会接骨吗?各位有谁突然发个疯,还能因疯病学会了接骨?现在明明是因为有‘东西’附在小蝴蝶身上,她才会做这些!”
“‘东西’?呵呵……‘东西’就没有名字吗?”小蝴蝶饶有兴致地看张敬之发言,听到最后一句,脸色拉了下来。
张敬之被呛声,不搭理她,继续向众人道:“她是妖怪,不按你们常理办事,纵然找来再多人对抗,她也有办法脱身,到最后只是伤了小蝴蝶的肉身,而那个妖怪,可能趁乱又附到别人身上继续作乱,根本叫你们抓不着。”
“谁是妖怪?谁作乱了?你在说谁呢?!”又听他一番话之后,‘小蝴蝶’的语气愈发不耐烦:“我要真是你说的那样,还能在这里看着你胡说八道呢?我怎么不先把你教训一顿?因为我只打该打的人!”
“……林文鸢!你是叫林文鸢的吧?!”张敬之被逼急了,只好喊出她真名。
自己好不容易拼命想说辞要帮她脱离重围,她却一直不识趣地拆台打断,原本不想让围观者认为自己跟这妖怪有关系,然而到这份上,也不得不把话说开了。
“哎哟,这下不叫‘东西’了,终于想起我真名了!”林文鸢看他着急,自己反而高兴。
围观者看他们这仿佛一唱一和的样子,又惊动骚乱起来:
“你说小蝴蝶是妖怪附体,可你又跟那妖怪仿佛很相熟似的,你、你又是干什么的!”
“我……”张敬之想了一下,如果把自己白天进山被附体的事情如实讲来,过程漫长且不论,这些人听了更未必相信,说不定要把自己一并打成疯子,不如编个好懂的理由——
“我是灵山守墓人的第十八代传人,专门收服妖魔鬼怪,叫林文鸢的这一个,我已经跟她好久了,今天正是跟到这里将她捉拿!”一口气说完,义正辞严,实则非常心虚。什么灵山守墓人,这一套说辞,都是他跟说书人偶尔听来的,万一有人要他仔细解释,他也编不出更多了。
“噗,捉拿……”林文鸢又笑了起来,“我倒想看看你要怎样捉拿呀。”
怎么不添乱就不舒服呢?——张敬之暗翻了个白眼,只求林文鸢别再一句句地顶下去了。
“妈妈,你也不想报官给自己添麻烦吧?继续缠斗,伤了你这里的家具、摔了你这里的人,你都要心疼,”声音低了几分,张敬之扭头劝说鸨母,“小蝴蝶就交给我,后院找间空屋,让我带她去,我跟她身上那妖怪也算旧相识,她或许能听我几句劝,我这就让她乖乖从人身上下来,明、明天……明天保证还您一个原本老实的小蝴蝶!”
再说完这一大段,张敬之手心又渗出不少汗。
鸨母已经被这乱七八糟的事情闹昏了头,听来听去不太懂,最后只听张敬之说他能解决,再看发狂的小蝴蝶,自从张敬之过来后,的确安静下来不少,心想暂且就信了他,叫几个壮汉给张敬之和‘小蝴蝶’引路,招呼后院空出来花魁的大房间,留给张敬之去“作法收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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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是要制服,还是要劝说?刚才忽然那么神气,现在怎么怂了?”林文鸢戏谑道。
后院腾出来的花魁房,刚被关了门、又从外面落了锁,想来鸨母那方还是不放心,今晚恐怕也不再做生意了,没准还要派几个人围着屋子一圈守卫。
“我……你……林、林姑娘,你到底怎么回事?!”张敬之又气又怕,根本不接她的话茬。
“我怎么回事……啊,你又是怎么回事?小敬啊小敬,从小是个老实的孩子,怎么现在还学会逛花柳巷了?”林文鸢往茶桌旁随意一坐,叠脚翘起,好像很悠闲舒适。
“东坊旅店都住满了,我是没有办法,才来这里借宿,只当这是个睡觉的地方,并没有其他目的。林文鸢,你之前是附在我身上出的山,现在又是怎么跑到小蝴蝶身上来的?”
“附体要找合适的容器,男人的身躯我待不惯,而且你又没什么病疾,太健康的壳子我也住不进去。”
张敬之打量一下,小蝴蝶身形瘦弱,的确是不太健康的样子,原来这种身躯,最方便精灵鬼怪趁虚而入。
“所以下山时,我短暂恢复了一阵意识……”
“那就是你的身躯,容不下我的魂魄,在跟我争抢控制权呢。哎,看起来挺文气的小伙子,还以为你好说话,没想到内里意见这么大,顽固得像个老头子,外人外物简直没有一点落脚之地……你还没成家吧?你的身体和心里,怕是谁也住不进去。”
林文鸢说张敬之,好像在描述一间房——是间不好进人的房。
“在你之前,我也附过不少人,你是第一个中途还能醒来的。你的身体太难用,没办法,刚到山脚茶摊,碰见别人路过,我就转附到他身上了。”
“你附到谁身上了?”
“就是那个姓王的,一身油臭味,真烦人,可是官道上当时只有他那一伙人在走,不得不借他的躯壳才能进城里。”
“……哦!”张敬之好像恍然大悟了:“你打王掌柜,是因为这个,是你早就嫌弃他,刚才只不过随便找了个理由!”
“……倒也不能这么说,”林文鸢撇撇嘴,“他那家伙,干什么都烦人,我打他一顿,怎么都不亏他的。”
“我刚借上他的身,就听他随从在旁说,安排好了一进城就去香蕊馆,这么香艳的名字,一听就知道是什么地方。”
“香蕊馆,好就好在这里有许多女子,女子的躯壳用起来便利,刚进门,我便找了个瘦弱的小蝴蝶,附了上来。”
“离开那个王胖子的笨重肉身,一下子真是轻快多了,小蝴蝶的体虚毛病,完全能靠内力补气来调整,对我活动没有影响;小蝴蝶也不像你,总想把人往外赶,我在她的身体里,与她处得和睦极了。”
“但没想到,我才刚附上小蝴蝶,那王胖子马上恢复自己本性,碰见我在他身前挡着,抬手就推搡,气死我也,平时小蝴蝶恐怕把这都忍了下来,但我可忍不了!”
“等等,等等……”张敬之一边迅速思索,一边抬手打断道:“你是说,王……王胖子解除附身之后,马上就恢复了本性、恢复了自己的正常活动?”
“对,怎么了?”林文鸢一歪头。
“但你从我身上出来后,我可是又迷迷糊糊地在茶摊那边躺了不知多久。”
“因为刚上你身的时候,你总想把我赶出去,我也只好对你下了猛药,才让你听话一些。”
“啊?什么猛药?”
“我给你闻了闻麻醉的熏香,才能控制住你的身体,只是药劲持续太久,让你多缓了一会儿才好。”
张敬之想起林文鸢的药篓,想起在山里时,她好像总是在熬制些什么、又从来不让人看……原来她还会这一套。
“那,那什么药,不会对人有害吧?”
“你这不还是好好的?”
林文鸢轻描淡写,但张敬之想起自己在茶摊前躺着胡言乱语时,好像说了些什么,内容自己都记不清了,只记着自己说的胡话惹得云红影一直在嘲笑,真觉得又羞又恼。
“好吧,那……那我们小声点。”因为两人越说越激动,声音恐怕漏到房外,万一被人听了又会增加麻烦,张敬之转开话题的同时,谨慎示意林文鸢压低嗓门。
“我跟师父十几年前与你初相遇,那时你已经有机会附身了吧?当时你为什么没有行动?”
“当时我可没有机会。”林文鸢想从壶里倒点茶出来,却发现茶壶是空的:“这花魁的房间也不过如此,怎么连点水都没有。”
“大概是他们给我们收拾得匆忙……等等,你继续说,为什么当时没有机会?”
“当年你们刚离开知春县,这附近便发生了大地震,也是因为这地震,改变了山川形貌,山里设下的法阵,才有所松动。如果不是法阵松动,我既无法施展附体、也根本走不出山。即便现在,要想附上你身,也得跟你走到法阵边缘处,才有机会。”
“法阵?”听着话越说越玄,张敬之瞪大了眼听。
“或许是叫法阵吧,我也不清楚。我被它困在山里,既不清楚它是什么,也不知道是谁设下。我被困了好多年,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就只记得一个名字。好不容易熬到现在,真正有了机会逃脱,现在便无论如何都要出山,出了山,才能弄清楚那所有事。”
“咦,原来你是一直想出山、却没能出来吗?你刚才说,在我之前,你也附过其他人,你没跟着他们走出来吗?”
“是啊,这附体,也不是对谁都灵的,附在有的人身上,他就不听话,强行控制了他,甚至能让他一命呜呼,我只是想出山,并不想害命,况且真害死了寄宿主,我又要狼狈地无处可去了。”
“所以之前附过的人,都是刚走出去没多远,便放弃了,根本等不到下山。况且真出了山,我的形体会消散,魂魄失去了凭依之处,只能去附在一个又一个不同的人身上,如果连第一个都附不稳当,后面又怎么撑得下去呢。”
“所以我研制各种药草熏香,又耗去了许多年,给你用的那个,就很有效果,对不对?”说到这里,林文鸢忧愁思虑的神情中,忽然又浮现许多得意,而张敬之听着,感到又气又好笑:你把我药得不省人事、脸面也让我都丢在路边了,难道还指望我在这里夸夸你不成?
但张敬之这时又想起茶摊上小妹的话,她之前明明说,光是妖风送人出山的事情,都发生过若干次、以至于附近的人们都习以为常了,怎么到了林文鸢口中,就成了附体艰难、之前她从来没能成功下山呢,难道说那所谓的“妖风”并非源于“附体”、而是有别的原因?还是说那村里的其他妖怪本领更大,能更轻易地附到人身上?
“之前在茶铺,有人跟我讲,‘妖风送人出山’的事,已经发生多次了,但你说自己从未成功出山,所以之前的‘妖风’,都是你们村里其他的妖……呃,其他的住户,是他们随人出山时产生的吗?”
“村里其他的……妖怪?好吧,我好像是说过,当年地震后,其他村民都陆续搬了出去,但——”
林文鸢略一停顿,继续说道:“他们跟我,根本不一样。我不知道现在的我到底算是什么,但我仍然隐约记得,曾经我是做过人的。他们不一样。你记得他们有人跟你说过话吗?”
经林文鸢这么一提醒,张敬之开始回想,果然,当年自己跟师父,养身体、观风景,在林文鸢家小住过几天;而在那几天中,偶尔能看到其他住户来回走动,但从没有人过来搭话,与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像听不见似的,就连与林文鸢住在一起的舅舅舅母,说话行动十分迟缓,不似林文鸢一般干脆利落。
林文鸢说山里的人不喜欢跟外人交往,听外人说话的口音也会觉得陌生,张敬之师徒对山里的日子不了解,当时便这样轻易地信了,现在想起来,的确奇怪得很。
“他们都是纸画的人形,大概与那法阵一同存在,地震后法阵松动,人形也难以维持,一个两个都消失了,最后变成皮影般的小人,被我存在箱子里。”说到这,林文鸢脸上飘过一道若隐若现的淡淡笑容,让张敬之甚至打了个寒战。
“你你你……你说的这些话,你的这个表情,都、都,啊……不行了,我的心脏好痛……”张敬之捧住心口,胸膛因为紧张而猛烈搏动,没想到完全不经意间,已经一脚踏入了如此离奇可怖的世界。
“你要不要坐下歇歇?”林文鸢望着张敬之脸色不佳,对他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位置,但张敬之却马上摇头拒绝。
“你是怕到不敢跟我坐得靠近啦?刚才还放话说什么十八代传人、要收服妖怪呢,呵呵……”
再被揶揄几句,加上脑内一番思索,张敬之还是乖乖地坐了过去。
“坐下歇一歇、好好喘口气,我还有‘新发现’要给你讲呢。听好了。”
“待他们都变回纸人后,我拿来一看,发现纸上的画工虽然拙劣,但有些地方的画法,却跟你师父留给我的肖像有几分相似,而且那纸人画上的彩墨,散发着一种特殊的焦香,这味道竟与你师父送我的两块瞳仁墨的墨香一致了……”
张敬之听到这里,已然说不出话来。
“没准,那法阵、那纸人,都是你师父所为呢?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