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黑了下去,江玉初盯着它看了一会,慢慢地笑了起来,冲回来的陆十九一招手。
“别忘了下班后去看师娘。”
两人选了礼物,看了人,临走的时候,江玉初让陆十九先去开车。
他回了屋子,看着跪坐在蒲团上,手里拿着佛珠无声诵念的师娘,也跟着跪在了旁边。
点燃的香升起袅袅的一条线。
江玉初刚开口叫了声师娘,就被对方打断了。
“上个月我出了场车祸,别急,小车祸,只是扭到了而已。”
屋里安安静静,师娘的声音不疾不徐,像在低空中平缓地划过,有一瞬间遮住了月光,只剩漫天星河。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躲开的,就好像有人在身后推了一把,刚好错开那辆车。”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手上佛珠转得慢了,抬眼看着不知何处的虚空。
“我跟我老伴是相亲认识的,当时看着他那么老实,就嫁了,我脾气比较暴躁,妇产科的,你也知道,女的当男的使唤,男的当狗使唤,所以家里嗓门大的那个都是我。”
“可他从来没抱怨一句,每次都先顺着我的情绪,等把毛捋顺了,再跟我讲道理。”
江玉初偏头看着她,看见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笑意,眼角的皱纹加深了许多,有两缕花白的头发垂了下来,被风一吹,悠悠摆动着。
“宁折不弯也好,趁风转帆从俗浮沉也好,白云苍狗,变化无常,看你自己想要哪个。”
她说完这句,就慢慢地从蒲团上起身,只留下一个有些佝偻落寞的背影,门关上的一瞬间,江玉初好像听见了一声叹息。
“要是能再听听他说话就好了。”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慢慢弯下了腰,久久不曾起身。
每次从师娘家回来,两人的心情都会格外沉重,陆十九试图活跃气氛,一拍脑瓜门,说要先把江玉初送回来,然后自己开车回家取东西,据说是要送个惊喜过来,车子转瞬没了踪影。
“……”
蹿得还挺快。
屋里暖融融的,江玉初先洗了个澡,然后爬到床上抱着电脑开始清点自己的全部家当,边清点边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在和谁说话。
窦萌的消息在这时发了过来。
“都准备好了,钱打这个号上。”
她没多说,似乎对江玉初的目的并不想过多探究,就像江玉初不曾追问她的过往一样。
两人各自谨守那条界限,不会过多干扰。
咚咚咚的敲门声传来,紧跟着响起了陆十九火烧眉毛似的声音,“哥哥哥,快开门快开门!”
一声一声跟催命符有的一拼。
江玉初忙扔下电脑,踩着穿反的拖鞋三步并两步地蹿出去开了门,人没见到,反而直接对上一个大箱子,抱着箱子的手腕上还挂着个全是蔬果的袋子。
箱子完完全全把陆十九的上半身挡住了,一叠声的“接一下接一下”从箱子后传来,江玉初搭了把手,只感觉这玩意死沉死沉的,刚要往地上放,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轻点!”活生生把他吓得没敢动。
“放,放,放……”
等这玩意落了地,陆十九呼哧带喘地说:“破电梯说坏就坏,这箱子差点要了我的狗命。”
他一拍江玉初肩膀,身后的背包也没放下来,“送你的,不是说要锻炼身体来着吗?我寻思你以前就爱撸铁,每次去健身房多麻烦,直接买了些哑铃片过来,还有个深蹲架在路上。”
他不慌不忙,也不觉得尴尬,拎着袋子进了厨房。
江玉初一脸见鬼的表情:“当年你拿个八爪鱼跟我说那玩意可以促进血液循环,甩个鼻烟壶说是你们那边特产,甚至还有沐浴露和香水,还是大白兔奶糖味的。”
厨房传来哗哗的水声。
“还有什么褪黑素、枣药丸、急支糖浆味儿的酒,领带是唯二不多算正常的,现在这一箱子大铁疙瘩。”
江玉初真想一巴掌拍死这不知柴米油盐贵的死孩崽子。
“陆医生钱没地花吗?是想在我这开个健身馆吗?还是想赶紧破产回家继承家业啊?”
陆十九美滋滋地把菜倒进盆里,甩了甩手,一转身,身后的背包就和江玉初来了个亲密无间的接触。
“哥你洗菜,我把你之前放我家那几件衣服给挂上。”
那盆浸了水的蔬菜绿油油水灵灵的,一边没洗的水果也是个个娇嫩。
江玉初头有点大,正撸起袖子要洗的时候心里一惊,忙叫了一声十九。
他一进卧室,就看见陆十九还在往衣柜里挂衣服,床上的笔记本进入睡眠模式黑了屏,这才有些犹豫的开口问:“衣服……哎算了,想吃什么馅的?”。
“啊,韭菜鸡蛋虾仁。”
江玉初把电脑合上放到一边,踢了他一脚,在对方不停哎呦哎呦的抗议中高举民主大旗,让人赶紧过来和面。
衣柜里的衣服码得整整齐齐,一只有些纤瘦的手在半空中一顿,就落到了那件显然不是他哥风格的衣服上。
陆十九眸子晦涩不明,手在那衣服上一触即松,他转了身,目光扫过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到笔记本上。
刚才一进屋时,电脑屏幕上幽幽显示的对话框中,“丙泊酚”三个字闯进了视网膜,紧跟着就刻在了脑子里,怎么也除不掉。
他眼里的担忧与疑惑要浓得滴出水来,却又在抬眼的瞬间恢复了一张笑脸,一边挽袖子,一边往江玉初几件常穿的衣服上贴了些小东西,嘴上还不断地贫着。
“哥你到底送了我个什么啊,还得用快递,还赶上过年停运,你直接给我不行吗,或者就不能早几天送?”
厨房里遥遥地传来两个字——
“你猜。”
猜就猜。
顾长泽推门进来的时候,差点被门口大箱子绊个跟头,他一抬头——
在春晚的背景音乐声中,陆十九头发上、脸上、衣服上都是面粉,江玉初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人正齐刷刷地扭头看了过来,桌上两屉包好的饺子也正乖巧地蹲着,等着下锅。
几个大红的窗花被歪歪扭扭地贴在窗玻璃上,一看就不是江玉初干的事。
顾长泽和陆十九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一句话便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
陆十九笑盈盈地看了眼没说话的江玉初,随即眼睛一弯,接着包手里的饺子,漫不经心地回答:“当然是吃年夜饭啊。”
顾长泽脸都绿了。
刚煮好的饺子莹润饱满,冒着热气,淋上醋汁,一口咬下去,能让人幸福得眯起了眼睛。
陆十九被烫得直咧嘴,眼泪都冒出来了,一边口齿不清地嚷嚷着熟了熟了,一边从旁边抽出盘子递了过去。
四盘饺子上了桌,韭菜鸡蛋虾仁的、白菜香菇肉的、还有单独茴香馅的,都混杂在一起。
陆十九把切好的小米椒挪到江玉初旁边,顾长泽眉头一皱,刚想开口说什么,就看见江玉初很自然地舀了一勺放进碗里,红通通的小辣椒圈在饺子皮上可爱地趴着。
“你不是不吃辣吗?”
江玉初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陆十九啧了一声,又夹了个韭菜鸡蛋虾仁的放到江玉初碗里。
“师兄不吃辣,所以火锅只要菌汤。但是饺子是个例外,必须吃辣,无辣不欢,最喜欢韭菜鸡蛋虾仁的,吃完要喝冷藏过的牛奶。”
说到这,陆十九啊了一声,又从冰箱里翻出牛奶,打算一会做个牛奶煮蛋,大冬天的凉牛奶肯定不行。
“啤酒不喝,因为那玩意太苦,倒是对白酒比较偏爱,因为够劲,也喜欢青梅和朗姆,还经常把朗姆酒兑各种有牛磺酸的饮料,然后自称可以开个酒吧做酒保。”
“喝酒的时候要分心情,开心的时候配着干果鸭脖,或者年糕炸鸡,不开心的时候就纯喝酒,只开一盏小灯,把音乐外放,一直到感觉上头了才去冲个澡睡觉。”
“他不抽烟,但是私底下尝试过进口带爆珠的,有股淡淡的薄荷味,焦油和尼古丁含量极低。但尝过就算了,毕竟呼吸科的,对烟还是很敏感的,是吧?”
陆十九杵着下巴,一直在絮絮叨叨,说的都是小细节,他就是故意说给顾长泽听的,自己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江玉初,黑亮的眼珠干净又清澈,特别像头深林中的鹿。
他看见江玉初瞪着眼睛,半张着嘴愣是没咬下去那口饺子,于是心情突然愉悦了起来,伸手轻轻推了一下对方的筷子,把半个饺子顺利送进了嘴。
江玉初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几口匆忙咽下去,震惊地说:“我有这么事多?”
陆十九低低叫了声哥,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眼里的喜悦都要溢出来了似的。
“我可是认识你很多年了。”
很多年了,比你认识我的时间长太多了。
他瞥了眼顾长泽,微微垂下了目光。
有些人伸手可以触摸到的星辰,自己穷极一生,也不一定能够到。
可还是会奢望,会尝试,会幻想够到的那一天。
江玉初感觉受到了冲击,他看着桌上韭菜鸡蛋虾仁的饺子和一小盘小米椒,十分艰难地没有反驳成功陆十九说的话。
好像没毛病。
顾长泽自始至终没说什么话,也没吃几个饺子,陆十九说得越多,他的表情越沉,最后终于放下筷子,对江玉初说了句:“你跟我来一下,有事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