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汐楼笑笑没说话。
周国公历经三朝,他的嫡长子是当朝丞相。一家人位高权重,若宫中有适龄的姑娘,周文耀应尚公主,以显圣恩。
谢汐楼依稀记得,先帝确实曾有这个想法,甚至想要先定下当时年仅五岁的永宁公主与周文耀的亲事,待公主及笄后再完婚。旨意还未下达,当时的皇后求到当时的太后面前,这才阻止了这场荒唐的赐婚。
见谢汐楼没否认,李阳继续向下说:“周文曜和姜家三娘之间的故事,是益州城中一段佳话,流传颇广,赚了不少姑娘的眼泪。”
“详细说说?”
“最开始,周相有两个儿子,均是嫡出。周文耀的兄长天资卓越,三岁便有神童名号传出。可惜过慧易夭,正当壮年时从马上摔下,头着地,当场就没了。”
这事谢汐楼有印象:“这和周文耀还有姜家三娘有什么关系?”
“大人别着急,这事关系到周文耀和姜三娘子。周文耀因是幺子,颇得家中长辈宠爱,又因为有哥哥在前面顶着,可以选择做喜欢的事。他从小就不喜欢朝堂的风谲云诡,倒是在绘画上颇有天赋,是以自他十五岁以后,时常带着侍卫仆役,拜访各地明山秀水,画不同的美景。”
“有一日,他来到益州城,偶然认识了姜家三娘,二人一见倾心,私定终身,谁知周文耀的兄长在这时出事,周相急召周文耀回京。回京后,他帮着家里操办兄长后事,尘埃落定后,向周相提起姜家三娘。确实如大人您所说,周相不满意姜三娘,但周文耀自小被宠坏了,毫不退让,闹着要回益州。周相为了稳住周文耀,便提出只要他入朝为官,便答应他的请求。”
河道里的潺潺流水,自北向南,无法阻止,就像周文耀入京后的一切。
“高门子弟可通过恩荫直接为官,可周相为了刁难周文耀让他知难而退,绝了他这条后路。周文耀考入青岩书院,在那儿读了几年书,还真的做了官。周相信守承诺,派人来益州找三娘,只是已经过了几年,姜家搬了家,周家花了些时间才找到人,最后提了亲定下亲事。”
李阳如数家珍,仿佛说得是他自己的故事。谢汐楼听着却觉得有几分奇怪,又说不出是哪儿奇怪。
故事讲完,桌上餐食也见了底,谢汐楼站起身盯着变成小黑点的船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淡淡道:“走吧,去找魏俊明,既然他和孙老六戴庆常混在一起,兴许知道他们昨晚去了哪里。”
……
蛟河从北向南将益州一分为二,河边沿岸是整座城市最繁华热闹的地方。
沿河南下,过街市渡口,再行片刻就能看到春意浓。过春意浓转向西南方向,过两座桥骑马跑个半时辰,就能瞧见范家学堂的影子。
谢汐楼做好了长途跋涉的准备,却在春意浓附近看到了顺眼稀松的戴庆。
昨日注意力都在孙老六身上,今日细细打量,才发现戴庆是个瘦弱青年,穿着不合身的衣袍,衣袖堆积在手肘,眼下一片乌青,眉毛耷拉着,萎靡不振。
戴庆还记得带着帷帽的谢汐楼和步思文,也认得小时玩伴李阳,见三人站在一起,眼中惊愕几乎要溢出:“阳哥,你们……认识?”
周围人不多,李阳不兜圈子:“孙老六死了,死在昨夜子时。”
戴庆呆在原地,像被巨石重击,大脑一片空白。半晌,嘴唇嗫嚅着,结结巴巴道:“别开玩笑了,我昨晚还同他一起——”
孙老六死在子夜,昨晚见过活着的孙老六又有什么稀奇?戴庆抓了抓头发,原地蹲下崩溃不已:“他怎么就死了?他死了谁带我入华京?说好的保我进青岩书院也作了空,要我如何是好!”
谢汐楼与步思文对视一眼,问道:“昨晚打完架后,你们去了哪里?”
李阳补了一句:“实话实说!此事事关命案,若找不到凶手,你摆脱不了嫌疑,定会被抓起来严加审问。杀人偿命,你晓得不?”
戴庆忙不迭点头:“我一定如实说!昨天傍晚,孙老六挨了打,我本以为他会去找他舅舅,但他却说最近姜府正忙着接待贵客,姜刺史让他不要惹事。他在鸳鸯楼有个相好的,叫玲珑,恰巧鸳鸯楼离挨打的地儿不远,他说先去找玲珑处理伤口,待日后再报仇雪恨。我陪着他去了鸳鸯楼后便分开了,后面我再没见过他。”
“可有人证明你所说的话是真的?”
“有的!昨日我宿在鸳鸯楼明枝姑娘那里,你们若不信,可以去问明枝!”
谢汐楼将他说的记下,又问道:“孙老六可有仇家?”
“那可太多了,大人您说的是哪一个?”
谢汐楼说了个范围:“他有没有和哪家的姑娘结仇?”
“那不可能。益州城的姑娘家见到孙老六都绕着走,他能欺负的多是无依无靠的可怜人,比如昨日的叶芹儿,比如鸳鸯楼的姑娘们。”
“鸳鸯楼的姑娘们?”
戴庆不以为意:“是啊,孙老六喝多了爱打人,鸳鸯楼伺候过他的姑娘多多少少挨过几下。妓女们都是贱命,为了钱出卖□□,总不会为了这点事要杀人吧?”
……
鸳鸯楼与春意浓仅隔一条街,与戴庆分开后,谢汐楼等人径直前往寻找明枝和玲珑。
楼里空空荡荡,姑娘们还没起身,寂静如无人,与夜晚的繁华热闹截然不同。护院注意到闯入的三人,上前询问情况,认出李阳,知晓几人的来意后:“我遣人去问问两位姑娘的意思,劳烦诸位稍候片刻。”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护院再次出现,低眉顺眼:“明枝姑娘在玲珑姑娘房中,诸位请随我来。”
玲珑住处在鸳鸯楼的二层的角落,两面临窗,谢汐楼三人走进时,一扇窗户紧闭着,另一扇开了半面。
窗外景色熟悉,河面烟波浩渺,远山绵延不断,同昨日在春意浓见到的景色别无二致。
房中圆桌旁坐着两位姑娘,打着扇子瞧着来人。朱红色衣衫的姑娘笑意盈盈,双眸似有勾子,勾得人挪不开目光,紫色衣衫的姑娘微微抿唇,远山眉丹凤眼,与窗外山水相得益彰。
谢汐楼取下帷帽,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大剌剌坐到二人对面,笑眯眯瞧着二人:“好美的姐姐。”
朱红衣衫姑娘笑声如银铃:“好有趣的人儿。有话直说吧,今日你们找我姐妹二人,是为了何事?”
谢汐楼开门见山:“二位姐姐可听说孙老六的死讯了吗?”
朱红衣衫姑娘点头:“刚听人说了,他的死可同我们没半点关系,你该不会怀疑我们吧?”
谢汐楼没回应她的问题,转而问道:“听闻他昨晚来找过玲珑姑娘?”
玲珑是穿着浅紫色衣衫的姑娘:“昨夜天还未黑透时,他确实来鸳鸯楼寻过妾。妾见他受伤,为他上了药。之后又坐了片刻,他突然有急事,急急忙忙离开。妾怕他半夜再回来,见到其他客人发脾气,昨夜便早早歇息了。”
“他可提过是什么急事?或者他走前,有什么人来找过他?”
“房中只有我们二人,没有其他人来过。”
“能劳烦姑娘将昨晚孙老六进门后的所有事,一五一十说与我们听吗?”
玲珑点点头,站起身走到门口:“昨日孙老六来房间找妾,那时天色昏沉,妾便让他坐在窗边,点了支蜡烛,借着烛光与窗外月光,为他的伤口上药。”
谢汐楼随着她的步伐,走到紧闭窗户前:“你刚刚说借着月光……昨晚这扇窗户是开着的?”
“是啊,傍晚有风,敞着窗户时有风穿过,坐在窗边舒服得很。”
谢汐楼撑起木窗。
正值晌午日头毒辣,窗外热气扑面袭来,热得睁不开眼。谢汐楼退后半步打量窗外的木楼,是春意浓。
春意浓与鸳鸯楼正门离得远,侧门却是紧邻着,约莫有三五十步的距离。此时春意浓的窗户大都紧闭着,若开着窗,可轻松瞧见房间里的人。
谢汐楼回过头重新看向玲珑:“然后呢?孙老六坐在这里,你为他上好了药,之后发生了什么?”
玲珑思索片刻,语气犹疑:“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我们随便聊了会儿,他说饿了,妾便去门口喊人拿吃食,之后没一会儿,他便突然要离开。”话说了一半,玲珑捏紧手中帕子,幽幽道,“人都死了,妾也就直说了,妾巴不得他不来这儿,这辈子都想不起这儿,所以他说要走,妾没挽留,当即便送他离开了鸳鸯楼。”
步思文有些惊奇:“孙老六不是姜刺史的外甥么?也算有钱有势,你为何不喜欢他来这?”
“有权有势的是姜刺史,孙老六不过是个狐假虎威的贱人!”明枝竖起眉毛,厉声怒斥,将手中团扇拍在桌面上,连带震得一旁的茶盏叮咚作响,“这人半点都不怜香惜玉,每次来过,玲珑姐身上都会添些伤……这就罢了,我们命贱,只能认命,但他还不给钱,总要楼里派人去姜刺史府上讨债。每次花妈妈派人去要钱,受了责难,回到楼里又要怪到我们身上……这能怪我们吗?楼里不敢得罪姜刺史,我们就敢了?不过是看我们好欺负罢了。”
明枝气极,胸口剧烈起伏,玲珑走到她身旁柔声安抚,步思文还有不明白的点想继续问,被谢汐楼轻描淡写瞥了一眼。
那眼神并不凶狠,却让步思文僵在原地,汗毛直立,不敢再出声。
谢汐楼转去问明枝:“你是明枝姑娘吧?昨晚戴庆是否一直同你在一起?”
明枝翻了个白眼,语气缓和不少:“那谁知道?被那么个穷鬼缠上算我倒了八辈子的霉,没钱就算了,丑也罢了,活儿还不行,白白浪费我的时间——”
见她越扯越远,李阳摆手打断,重复问题:“问什么答什么,戴庆昨晚是否一直同你在一起?”
“应该是吧。我昨夜睡得早,早点睡过去就不用看到他的那张脸,至于他什么时候睡的我可不知道,只知道今早睁开眼,他确确实实躺在床上。”
“他可与你提过孙老六?或者说过孙老六的坏话?”
“他恨不能认孙老六当爹,怎么可能说孙老六的坏话?整日说什么孙老六能带他入华京做大官,我呸!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就他们俩这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