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母瞧见谢汐楼和步思文一直站在门口,急急忙忙从屋内搬了两个小凳子放到院子里,又寻了干净的布擦掉表面浮尘:“小户人家,二位大人将就着坐。”
知道戴庆不在家,谢汐楼本不欲多待,但戴母如此热情,不坐下歇息片刻,倒显得嫌弃似的。
她大咧咧坐下:“我们是李阳兄的朋友,听他提及戴庆兄,想结识一下,故冒昧登门打扰。婶婶说戴庆常住书院,如此好学,来日定金榜题名。”
这话让戴母很是高兴:“呈您吉言。小庆说了,等到七月的时候,要入华京读什么石头书院,三年后不用参加科举,可直接入朝为官。到时候还要把我这老婆子接到华京去享福!听说华京可繁华咧!”
戴母脸颊红润,唇角快要裂到耳根,满目都是自豪与憧憬。
谢汐楼纠正:“可是青岩书院?”
“对对对,就是这个,瞧我这记性。”
青岩书院并非想读就能读,入学考试不比科考容易几分。即便真的考进去,结业后能直接做官者须得过岁考前三。过往由青岩书院举荐入朝者皆是各科佼佼者,就算戴母不知,戴庆如何不知?
不过是哄骗母亲罢了。
步思文想要将这其中的不易说给戴母听,被谢汐楼拦住转了话题。几人又聊了几句,谢汐楼寻机告辞离开,走出院子近百步,步思文将不解说出:“为什么不告诉戴母青岩书院的真相?”
谢汐楼低头踢着石头路上的小石子,小石子咕噜咕噜滚出很远:“戴母现在很高兴,为她的儿子感到骄傲,这就够了。至于这谎言能瞒多久,是否会被别人戳破,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她停顿了下,舒了口气,“再说,戴家非商户非贱籍,戴庆可以去参加青岩书院的入学考试,万一真的考上了呢?”
步思文还未说话,一旁的李阳笑出了声:“不可能的,戴庆就不是个读书的料。他能在书院读书,还是靠着和孙老六的关系,院长卖姜刺史人情,被硬塞进书院的。他们整日在益州城游荡惹事,一旬能去书院三五次。大人说昨日傍晚在渡口看到孙老六和戴庆?若他们真的安心读书,大人岂能碰到他们?要不是怕老人家担心伤心,我刚刚就说了,戴庆就是在青楼也不可能在书院。”
寻不到戴庆,这一趟算是白跑。几人从戴家离开,到巷子口时,正巧碰到叶芹儿挎着竹筐离开家门。
这倒是巧了,叶芹儿竟然也住在这条巷子。
说起来,她也是嫌疑人,既然碰到了,不如顺道问几句话。
“姑娘请留步!”
叶芹儿停住转身,看着谢汐楼由远及近,眼神呆滞不起丝毫波澜。
谢汐楼笑眯眯:“姑娘可还记得我?昨日我们见过面。”
叶芹儿微微点头:“记得,公子昨日救了奴家。”
她的语气平淡,并不像是遇到救过她的恩人,更像是遇到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谢汐楼不着痕迹皱了下眉,在此刻发觉自己并不似想象中的豁达。她收敛起话语中的亲近,冷硬几分:“昨日我们在渡口见过之后,你去了哪里?”
“回了家。”
“可有人能证明?”
“家中仅奴一人,无人证明。”
叶芹儿回答得直接,不像在说谎,倒让谢汐楼好奇:“你不问我为何问这些问题?”
叶芹儿摇头:“与奴无关。大人们可还有问题?若没有的话,奴先走了——”
叶芹儿的态度莫名熟悉,只是一时摸不着头脑。
“孙老六死了。”谢汐楼打断她的话,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以后不会有人再去骚扰你了。”
对面的叶芹儿睫毛轻颤,半晌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那很好,以后不会有人再被他欺负了。”
叶芹儿屈身行了一礼,不发一语转身离开,动作看起来随意,却像是风中梨花,柔弱惹人怜惜。
直到叶芹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几人的视线中,谢汐楼才回过味来。
她终于想起叶芹儿身上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就像是被揉过劲儿的面团,软趴趴的,瘫软在案板,任人随意揉搓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
李阳看谢汐楼盯着叶芹儿离开的方向挪不开目光,凑到一旁问:“大人可是怀疑叶芹儿?”
“怎么,你认识她?”
李阳摸摸后脑勺:“算不上熟悉,我家以前就住这条巷子,认识叶芹儿。她很可怜的,六岁时母亲去世,父亲再娶,又生了个弟弟。”
谢汐楼试探:“继母对她不好?”
“不是,继母是个好人,叶家小弟五岁时,继母离世,八岁时,父亲离开家再没回来,家中只剩下姐弟二人。那年叶芹儿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为了养家,卖身去了春意浓,家中由虞三娘派人照料。只可惜又是三年,她弟弟也生病走了,叶芹儿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同一年,叶芹儿认识了一个姓李的郎君,那郎君是个读书人,家中也只剩了他一个。二人偶然相识一见倾心,虞三娘也是个好人,见那李郎君家境贫寒,没收一文钱,将卖身契还给叶芹儿,甚至还给了她一笔嫁妆。”
谢汐楼迟疑道:“那李郎君……不会也死了吧?”
李阳愤愤不平:“那倒没有。虽是同宗,但那姓李的真不是个好东西。他带着叶芹儿的嫁妆去青岩书院读书,此后再无音讯。叶芹儿在益州苦等李郎君,为此日日在渡口摆摊卖豆腐,总想着若李郎君回来,她会是第一个看到的……可惜几年后,有人从华京返回,带来了那人的消息,说是已在华京成亲,娶了大官的女儿,不会再回益州了。”
“可知是哪个大官的女儿?”
“这就不知道了。”李阳叹了口气,“很多年前的事儿了,街头巷尾当闲话说的,未必是真相。”
寻常勾栏女子多被人瞧不起,与她们为伍都会被人耻笑。
发生在她们身上的好事是“且看她能风光几日”,若是坏事,则是“活该如此”。
没人关心她们怎么入了那种地方,为何入了那种地方,仿佛入了那青楼楚馆,就再没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不过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
几人边走边说,从寂静的小巷到人潮熙攘的蛟河边,阴郁心情终被热闹劲儿冲散几分。
蛟河是益州最大的河,横跨益州城南北。自卯时起,蛟河先于整座城镇苏醒,河两岸各类食摊铺玲琅满目,出工百姓路过时买上一碗热乎乎的汤食,驱散晨间的寒凉,暖呼呼地开始一日的劳作。
几人忙了一上午已然饿了,李阳带着他们去了河边得酥饼摊,坐下用午膳。
李阳为二人倒上热茶,热情介绍:“这家饼店我经常来,和店家钱伯熟得很,你们先吃着,我去帮钱伯!”
谢汐楼掀开面前薄纱,双手撑着脑袋,看河上船来船往。
河面波纹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河边柳条在风中轻轻摇摆,与树下野鸭相得益彰。面前茶盏几片碎茶沉沉浮浮,淡淡茶香与食物香气混杂在一起,刺激着食客的嗅觉和味蕾。不远处拱桥上货郎挑着担卖货,边走边吆喝;有妇人站在香脂粉摊前,举着一小罐口脂与商家讨价还价……
万丈红尘,人间烟火,长醉不醒。
步思文几口将杯中茶喝完,用袖子抹了抹嘴,丝毫看不出大家公子的仪态气度。酥饼恰在此时被端上桌,他抓起一个飞速吃完,长长舒了口气:“饿死我了,朝食就没来得及吃,都快饿得没知觉了。”
谢汐楼慢条斯理咬着饼,斯斯文文,活像个大家闺秀:“你早说啊,刚戴婶留咱们吃饭时就不拒绝了。”
步思文叹息:“戴家家贫,这一顿多几张吃饭的嘴,晚上或许就要饿肚子。”
“所有的不幸都源于贫穷,你吃完付一两银子,戴家巴不得你顿顿来吃。”
“……我谢谢你。”
说话时,远处驶来一艘两层高的船,船身华丽而庞大,船头甲板上站着十几个人,威风凌凌,颇有种巡视益州城的荒谬感。谢汐楼眯着眼睛瞧了瞧,慌慌张张将帷帽前的薄纱整理好,遮掩住脸颊。
步思文两腮被酥饼撑得鼓起,含糊不清道:“你吃完了?”
“吃不下了,瘟神来了。”
步思文沿着她的视线瞧去,船只恰巧经过这里,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人群中央的陆回以及跟在他身边形影不离的纸镇和堂木。步思文举手挥舞想要同船上人打招呼,被谢汐楼眼疾手快按下。
谢汐楼的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你与他们很熟么?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么?”
步思文还没回答,却听到李阳的声音:“周文耀啊,姜刺史的女婿,这益州城谁不认识?”
周文耀的名字略为耳熟,谢汐楼思索片刻,终于想起这人是谁。
“周相的小儿子?”
李阳点头:“是啊,十多年前,他娶了姜刺史家的三娘子,之后每隔几年都会陪着姜三娘子回益州住上一两个月。”
谢汐楼再次看向船头。
周文耀头戴金丝冠,冠前镶着绿色宝石,下颌蓄须,三十左右的年纪,眉目温和,书生气浓重。他的身边站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恪守礼仪,想必是姜家三娘子。
“周相的嫡子配益州刺史的女儿?周文耀是庶出?还是这姜三娘是妾?”
李阳有些不满:“姜三娘子是姜刺史的嫡女,周文耀亦是嫡子,况且他们早就认识,是真正的缘分天定佳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