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屋外有人闷哼一声。那人哼声余音未消,青年已足尖一弹,整个人身形暴长,猛地向外蹿了出去。可惜他人还未落地,黑夜中,突然有鞭子如蛇一般,向他腰部缠了过来。
青年见状,奔蹿中上身往后一仰,弯成几乎与地面平行之势,双脚却半点不停,似装了轮子一般,急急向前滑出几尺,而后单手一按地面,整个人借势向上弹射而去。
他避的巧妙,黑暗中那偷袭之人一手鞭子也使的高明。那人一见自己缠式落空,当下手腕往上一抬,立刻变招,真力从鞭柄直达末梢,舞出一个鞭花,一个绕字诀,从下往上,无声无息急卷对手脚踝。
青年人在半空,似是已避无可避。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软鞭将要卷住他双脚之时,也不见作势,青年居然借着弹射未尽之时,功随意至,整个人似被什么拉扯住一般,猛地凭空又往上一提,离地二丈有余时,方一个凌空后翻,腾至半空,以一个倒栽葱的姿势直落下来,刚落至一半,他左手探出,五指成爪,转守为攻,空手就去抢那鞭子。
李湛看他如此鲁莽,不由得大吃一惊,高声提醒道:“花小哥,小心有毒!”
正在帮野利承恭运针镇痛,压制毒性的花佳人一听,忽然轻笑一声。红颜黛眉,云轻柳弱,紧抿的嘴唇一下子就绵软了,盈盈的,淡淡的,绽出一个含蓄而漂亮的轮廓,犹如一轮新月,又似几许霁光闪现。
看得对面一直觑眼偷瞧的元世济竟就呆了。
屋内和风吹去无声见醉意,屋外却险象环生。
原来那偷袭的精瘦汉子见自己几招被破,对方又赤手空拳来夺兵刃,心中惧念突生,当下暴喝一声,抽鞭变式,鼓起真气,将那软鞭抖成一条直线,如铁枪一般,直刺对方心窝。还未等对方出招化解,他左手手腕一翻,衣袖一扬,袖中藏箭已‘嗖嗖’两声,一上一下,一前一后,从侧面袭向青年。
就在这软鞭、袖箭齐发之时,那精瘦汉子忽然手一松,脚尖一点,略一借势,身体猛然而后退去。弃鞭后退的同时,还接了一个团身后翻,不过眨眼功夫,居然已柳絮般轻飘飘掠出半丈。等他脚刚着地,又猛然一扭身腰,以脚尖为支点,斜飞丈远,竟急惶惶准备向外逃蹿而去。
这一手轻功,倒是比那耍鞭的手法还要妙出许多。
他快,没想到青年比他更快。
只见他人在半空刚抓住鞭稍,接着手腕一抖,鞭身突然‘呼呼呼’滴溜溜转开,一圈一圈,鞭影重重,劲力如风卷残云,凭空舞出一片‘铜墙铁壁’,顿时就听得钉钉两声,那袖箭已被卷落在地。
与此同时,青年双脚也已着地,而后只见他左脚斜跨半步,拿鞭的右手一挥,未见任何招式,那鞭子简简单单,随随便便就卷了过来。
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挥,卷过来的力道却雄浑沉重,强悍凌厉异常,刀剑劈风一般割裂夜空,声如裂帛,劲气十足。
精瘦汉子大吃一惊,还未等他想出闪避招式,小腿已被卷中。鞭柄是精钢打造,又被青年灌注了真力,犹如千斤巨石,刚缠上他小腿,就听得咔嚓一声,他腿骨已被击碎。那精瘦汉子顿时杀猪般惨叫一声,接着只见那青年右手往后用力一扯,手腕一沉,那汉子整个人已如破烂麻袋一般,被重重摔在了地上,而后他一口鲜血喷出,直接人事不知,昏了过去。
青年收了鞭子站在原地,冷眼看着地上已然昏厥之人,缓缓道:“我这里,虽只是竹篱瓦屋,却也不是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而后他抬眼看着空荡寂静的庭院,眉宇间隐隐现出一股煞气,冷冷道,“两位不进来看看自己的同伴吗?”
起风了,这异样黑沉的深夜只冷风凌厉。
惊风乱飐,吹着屋内的瓷灯火苗一阵飘忽乱颤,吹过树梢的时候,那开在黑暗中的红梅,颤悠悠张开的花瓣前摇后摆,几见落花飞絮,有那么几瓣还黏在了青年随风扬起的长发上。
连那小院厚重的大门,似也被无声的吹开了,门外魆黑阴影中,有两个身影慢慢踱了出来。
差不多身形,相似年纪。
一个容貌清隽,白衫白靴,雪白的狐裘大氅。
一个锦袍红唇,长相邪气,一双桃花眼含盈盈春色几许。
正是段三和李若书二人。
“妙妙妙……春则啊,想不到这小小兴庆府,不但人美,酒醇,这小哥手上功夫,也当真俊得很!”李若书眯眼把青年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觉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当下嘴角噙出一抹浅笑,一脸儇佻,“在下眠花宫李若书,这位段枕眠,敢问小哥尊名?”
他倒是半点没有夜闯他人家宅,不请自来被人撞破的尴尬和狼狈,反倒是一副芦花浅水边闲庭信步的悠然自得模样。
——这人脸皮这么厚?
青年看了他一眼,脸上表情微妙,有疑惑,有好奇,更有不喜,当下淡然道:“花错。”
“花……错……”李若书故意拖长了音调,嘴巴张张合合,一个简单的名字,愣是被他念出几分酥软暧昧,“人妙,名字也妙,恕我冒昧,花小哥今年多大?家有何人?师承何处?可曾娶……”
“哪那么多闲话!” 相比李若书的浮浪儇佻,一直默然静立一旁的段枕眠显得雅致安静很多。但此时看李若书白呼个没完,也忍不住剐了他一眼,转脸向花错冷声道,“让里面那厮出来回话!”
花错却道:“为何?”
段枕眠往前跨了一步,气势逼人:“你手上功夫不错,可惜眼力太差。”
花错眨了眨眼,波澜不惊地道:“我这手功夫跟阁下比起来,确实惭愧的很。千毒玉手,原是湘潭佛陀老人周秦的成名绝技,凡练此功者,必拿双手每日在特制的毒液中浸泡一个时辰,如此七七四十九日方可入门,再往后七七四十九日腐肉,七七四十九日生肌,如此这般,七七四十九月大成。练成此功者,不论男女,双手皆莹白如玉,柔若无骨,却见血封喉,杀人于无形!”
李若书刚被段枕眠呛了一句,一直撇嘴站在一旁,此时听得花错三言两语道破他手上玄机,立马轻咳了一声,幸灾乐祸地道:“哎呀,一眼就能看出我们春则的师承,花小哥,你这眼睛……真不错!”
段枕眠狠狠瞪了他一眼,漠然道:“如此说来,倒是我小瞧了他。”
而后他眯起眼,第一次正眼看眼前的青年。
往头上看,他未束冠,未簪玉,仅拿一个发带在头顶将长发简单扎起。
往身上看,这么冷的深夜,仅一身窄袖布衣长衫,腰束布帛。可抵不过他猿臂蜂腰,风姿特秀,一身粗布麻衣却穿出了锦绣半点多,春衫一身俏的感觉。
更别说往脸上看,真个如琳琅珠玉,濯濯似春月柳。
特别是那双眼!有着一种原始的黝黑和湿润,清明透亮,澄净通透,长而密又微翘的睫毛盈着许多春情,隐隐又透出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淡漠。
这一身俏就变成了十分俊!
真真好看!
此人留不得!
段枕眠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个青年。
电光火石间,杀心已起。
和李若书杀人时喜欢用尽手段,何人斗巧思的性子不同,他杀人,更随性、随便一点。
段枕眠抬了抬下巴,傲然道:“拿你的兵刃!”
花错掂了掂手中的鞭子,只觉轻重长短都甚是满意,便一脸正色地道:“就它了。”
乍听此言,段枕眠心头无名火顿起,倏然往前跨出几步,他取下手套的同时,眉宇间也已笼上森森杀气,脸色铁青道:“不长眼的东西,你敢小看我?”说话间,他声到人到,人到掌到。
他的掌法,变幻奇特,倏忽莫测。双手润泽如玉,软若无骨,配合脚上奇特而飘忽的步伐,时而自下攻上,时而从头打落,时而左右插绕,变幻出各种古怪的姿势,角度刁钻,迅疾如风,又凌厉似剑,专攻太阳穴、心窝、小腹。
招招致命,招招带毒。
更要命的,那无形的毒,随掌风飘移,像活了一般,一阵微尘,缭绕成雾,追影逐形,无所不在。
像暗夜中的一缕尘烟,更像他分化出来的一团分明的意识。
隐隐约,还有一种气味,似兰非兰,似麝非麝,又带了腥甜,愈见浓郁。
却都是阴湿死亡的气息。
他攻得既快又狠,掌影重重叠叠如天罗地网,不可名状。飘忽的身影裹挟雾团似一缕游丝,刚显分明,又消融在毒雾中。
在如此令人咋舌的武功面前,花错的躲避退让似显得慌乱而无章。
可极目细看,却发现他腾挪跳跃之时,永远和段枕眠保持着一个鞭身的距离,且周身真气凝聚不散,蓄势待发。连那团毒雾,也因遇到了那真气铸就的盾墙,在距离一个鞭身的方寸之地,撞上、散开、聚拢,再撞上、散开、聚拢……永远近不得身。
敌进我退,敌快我慢,敌追我避,敌攻我跑,看似狼狈,实则算计精巧。似乎他一直在等,等对方气竭力尽,等一个破绽,等自己一个出鞭的机会。
一如此时!
段枕眠一阵急攻猛打后,气息稍有不稳,身影微一滞。
花错急掠而起。
一襟风,行千里。长发急遽舞动,布衫鼓荡不止,利箭一般飞射而去,腾至半空,离地三四丈有余!
他出鞭!
那软鞭,当空展开,拖着似一条又似无数条长长的影子,漫天皆是冷冽杀意,像嗜血的猛兽,卷起一阵狂飙骇浪,夹杂开山劈地的力量,凌空而下。
他出鞭很快,如断弦离柱箭脱手,奔雷掣电,迅疾莫辨,让人猝不及防。院中的残雪红梅不禁鞭风摧残,狂舞着,旋转着,失了形状,不见颜色,堪堪砸落一地。
他出鞭也很猛,如群山崩兮大地裂,携天地之威,收雷霆震怒,割裂夜空雾团,纵横决荡,势不可挡。
誓要将鞭下之人劈的粉身碎骨,形神俱灭。
段枕眠大惊失色。
他的功夫走的是灵巧、阴毒的路子,如今和眼前这青年对阵,技短在先,轻敌在后,一刹那间,他已山穷水尽,陷入绝境。
这时却蓦然传来清啸一声,暗夜中只见光华暴涨,却是一直冷眼旁观的李若书,见段枕眠已然生死之际,袍袖一展,拔剑来救。
李若书使的是软剑,剑刃柔软,初出之际锵然有声。此时被他灌注了全身真力,剑光乍起,透出一种隐约的青色。
暗青。
如碧海泄地,薄刃森然,更显锋锐无比。
鞭剑相交之时,一个携山峦崩摧气势威不可挡,一个削铁断金异光流动,两厢都脱了柔软的表装,如磐石铁镌,居然隐有金铁交戈之声。可李若书这拼尽全力的一挡,即不见鞭断,也不见势尽,那软鞭只去势微顿,而后依然‘携锋带刃’,如利箭穿心般向段枕眠兜头劈去。
不过好在有这一挡。
就是趁着这一阻间隙,段枕眠趁机一拧腰,原地一个旋转纵身跃起,半空滴溜溜转过几圈,堪堪避过。
饶是如此,他身子被鞭风扫过,依然向后蹬蹬蹬疾退几步方才稳住身形。
而后闷哼一声,噗一口鲜血吐出,血花散落,滴在被鞭风削落的狐裘大氅上。
轻风半掩成晕红。
花错见自己一招被挡,脸上露出些许疑惑之色:“潮通碧海,流光飞鸿。想不到碧海派的传人居然入了眠花宫?既如此,花错领教了!”
李若书拼死接下花错那毁天灭地的一鞭,只觉手臂一阵酸麻,一阵剧痛,五脏六腑错位,心肝脾肺受损,说不出的苦楚。此时正勉力运起内力,强压喉头的腥甜,听得花错这一番嘀咕,心中大骇。好在他向来脑筋灵活,应变极快,当下把剑往腰间一收,挑眉扬声道:“且慢!……这位郎君,我们一来就报了家门,你却缄口不提师承,这样打架不公平。”
花错一听,啪一声收了软鞭,撤招变式,目带狐疑问道:“什么?”
李若书笑意盈盈地道:“我说不公平。”
李湛一直在门口张嘴结舌看着院中的打斗,此时忍不住高声插嘴道:“你们两个打一个,还有脸说什么不公平!”
“江湖上谁不知我眠花宫李若书和段枕眠向来共进退,同生死。”李若书斜了李湛一眼,侃侃而谈,一副小人坦荡荡模样,“打一个是两人,打十个,百个,千万个都是两人。”
那表情一看就是现编现扯,睁眼说瞎话。
李湛气极:“你……你……你这人真够无赖的!”
李若书不见半点恼怒,只紧盯着花错,目光闪烁不定:“不知这位花郎君艺从何派,师承何门?年纪轻轻,手上功夫却如此了得,实是令人佩服。”
花错剑眉微锁,淡淡道:“不过跟着家父练过几天拳脚,算不得什么。”
“哦,却不知令尊是哪位前辈高人?”
花错似是不愿在言语上和他多有纠缠,平静道:“家父单名一个榭字,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头。你问东问西的,到底还打不打?”
“不打,不打。”李若书一听此言,连连罢手,笑如春花烂漫,“俗话说不打不相识,这都已经相知相惜了,还打打杀杀的,不妥不妥!”
“……”花错默默注视了他一阵,嘴巴张合了几次终是忍下了。
半响,他眉尖一剔,绷着脸做了个请的手势:“既如此,解药留下,两位自请。”
李若书倒也干脆,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瓷瓶倒了一粒药丸扔了过来:“一半外敷一半内服。”而后一把拽住正默默运气调息的段枕眠,二话不说迈开大步就往外走去。
谁知两人刚跨出门槛,里面花错突然喊了一声:“等等!”
李若书心里咯噔了一下,回身的时候脸上笑容却更见出尘标韵:“花郎君这是舍不得我走了?”
花错瞧他一眼,不动声色地道:“你们忘了这个。”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抖,软鞭像羽毛般轻,像灵蛇般滑,卷了地上生死不知的精瘦汉子,悄无声息的向二人甩了过去,而后,不偏不倚的落在了他们脚下。
乌漆大门关上的刹那,李若书的脸隐在黑暗中,看不分明神情,不见悲喜,更无所谓**,只喃呐的声音顺着风势穿透黑暗,一味蔓延,不可捉摸:“花榭,花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