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琼楼玉宇的三楼看出去,可以看见整条九桥门街,宽阔、平坦、整洁,它是平康坊最繁华所在,依着汴京的风情,不设宵禁,夜不闭市。披鳞含接的屋瓦下,一盏盏流萤灯笼,在冷风薄雾中忽而静止,忽而摇曳。
此刻,这俯首皆是春意,难以曲尽其妙的妓院三楼,有个锦袍青年正轻扣着窗沿,望着人群中李湛几人仓惶远去的背影,低叹了一声,道:“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想不到这边陲小镇的夜色倒是比那州桥夜色还要热闹兴盛几分啊。”
身后有人凉凉接了一句:“李香主,你还真的好兴致,还有心思在这里凭栏遥寄相思啊。”
“那当然!”锦袍青年边说边转了身,只见他衣襟半敞,乌黑的头发散落在**的胸膛上,薄的嘴唇有种透亮的红艳,一种邪气的诱惑,“段三啊,你我这次一路从烟雨江南追到这漠北兴庆府,天寒地冻,一路艰辛,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二人踪迹,还不该犒劳一下自己?”他脸上笑容又加重一分,一副愉悦而志得意满的表情,“话说,少主这喜爱热闹的性子还真是一点没变。”
“少主?”白衣男子闻言,顿生鄙夷,“当初侯爷和他反目时,你可是第一个背叛他的,如今怎么还有脸叫他少主?”
“段三公子,此言差矣。”青年正色道,“第一我李某人向来只效忠眠花宫,少主行事有违老侯爷遗训,有违宫规,我自然不会继续追随他左右。第二段三你只是先我一步觅得良主,怎可因此而轻贱李某?”
“李若书,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吗?”段三睫毛轻颤,翘起的唇角线条清晰而分明,一副言笑晏晏的神情。其间,边上的五色琉璃灯灯花恰好一爆,他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凶狠,马上又捕捉不到了,“那就是不管多卑鄙多无耻的事,经你的口一出,都能变得天经地义。”
李若书心头一跳。
他俯身给身旁人斟酒,而后凑在对方耳边,散落的头发碰着他面颊,语义含糊:“李某这张嘴,除了能说,在其他方面,也是能耐得很,你要不要试一下?”
“免了!李香主的手段,段某可是见识过的,无福消受!”段三伸出两根手指挡住他凑得过近的脸,适时晃了晃手上的玉步摇,转了话题,“那个官营的话,你怎么看?”
李若书见好就收,往后退了一步,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怎么说?”
李若书沉吟了一会,才正色道:“这兴庆府,东尽黄河,南接萧关,西界玉门,往北走,过贺兰山就是大辽境内。那旱海大漠中,人兽绝迹,楼大小姐怀有身孕,你觉得她能吃得消?”
“还有,你也不想想,以少主对楼大小姐的感情,一般情况,怎么舍得让她出面。还这般大张旗鼓,套上一个逃妾的身份。”李若书幽幽地叹了一声,唏嘘不已道,“谁能想到,曾经的眠花宫少主,安君侯府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呢。”
段三敛了笑意的脸上隐隐有了杀气:“温南荇就算破宫而出,那也是安君侯府的大公子,是侯爷的嫡亲兄长,什么时候轮到别人向无右楼买他的命了!”
“你也别动怒。”李若书有口无心地劝了一句,“若不是我们来得快,少主恐……”
段三截住话头,冷然道:“李若书,慎言!”
李若书眉骨一耸,不以为意道:“不过一个称呼,你那么……”眼角乜到段三脸色一青,明显要耐不住怒火了,忙按着对方肩膀坐下道,“好好好,李某记下了。”
“大公子这一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段三喝了口闷酒,沉着脸道,“我猜,他们肯定还在府城。问题是咱们人生地不熟,带的人手也不多,短时间内,要怎么把他们找出来。”
李若书又替他斟了一杯,目光闪了闪道:“只是这打探寻人,到底不是你我所长。”
“实在不行,不如求助下殷香主?”段三迟疑着问了一句,随即又懊恼地一锤桌面,恨恨道,“早知如此,就跟侯爷把绣衣六队要过来了。”
“他们随侯爷暗查各分部,棘手的事只会比我们这边多。”
“那你说怎么办?”
李若书沉吟半晌,才抬手理了理衣衫,漫不经心地道:“反正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不如再去会一会那个李官营。”
段三沉声道:“你觉得他有所隐瞒?”
李若书微微一笑:“我只是觉得,有时候,耍手段知道的,不一定是真相。”
段三起身正准备走,忽然‘噫’了一声,狐疑问道:“范宝月呢?你不会让他去跟踪那几个人了吧?”
李若书脚步一顿,侧过脸看他:“老范不去,难道你去,还是我去?”
“那还不是因为你!”听他那么说,段三的怒火一下就升了上来,他恨声道,“一听说这‘琼楼玉宇’和‘南曲楼’有着最美的人和最好的酒,就跟色中饿鬼一样,一刻也等不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堂堂眠花宫掌刑罚的李香主,这辈子没见过女人没喝过酒呢!”
李若书被他那双冒火的眼一瞪,莫名有点心虚。
他装着抚了抚胸口,老老实实道:“这事是我错了,谁能想到,盛名如此多误啊!等回了宫,我那三楹香榭,你想拿什么拿什么,就当是谢礼。”
段三这次笑了。
他诡笑一声,悠悠问道:“你那三楹香榭还有什么好东西?”
李若书沉静了片刻,意有所指道:“我这次又新到手了几个琉璃樽。”
“……”段三站在琼楼玉宇的楼梯口,于一片清越的丝桐声响中,一脸疑问道,“你好好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恶心的怪癖呢?”
李若书撂了撂散落的黑发,在经过他身侧时,故意笑嘻嘻道:“人活一世,难道不应该活得不一样些?若连爱好都要和别人相同,岂不无趣?”
段三抬脚跟上,咕哝一句:“你那叫活得不一样吗?你明明是……”
李若书扬声截道:“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你闭嘴!”段三行至他身侧,闲闲地乜了他一眼,“别玷污了苏公的锦绣文章。”
李若书轻笑一声,将手往他肩上一搭。
不过到底没继续胡言乱语了。
等两人并肩踏出琼楼玉宇,走上九桥门街时,正值千门万户,灯火明亮,酉末时分。
沿着九桥门街一路直行,过长生桥,快活林,佰花亭,再往南走,远离繁华闹市,就来到了清河坊。相比平康坊的灯烛荧煌,纸醉金迷,商家彻夜营业,清河坊显得沉寂安宁许多。坊中心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小街,两旁都是百姓住家,白墙黑檐,外建门屋,内取四合院形式。小街很长,临街设店,不时能看到斜挑的招牌,什么潘家米铺、沈云糟姜铺、七郎药铺、王二娘粉面铺,都是些柴米油盐的小买卖。
此时已近亥时,白日里喧嚣闹腾的商铺店席早已落栓闭户,略显萧瑟零落。偶有声响,那是到了时辰,负责报时的更夫拿着锣梆经过,边走边敲,边敲边喊:咚!咚!——咚!咚!——咣!
“天色阴晦,关灯关门!天色阴晦,早歇早睡!”
这一板一眼,存立千年般的喊声,清晰而沉闷,在这清寂深巷里,像是吟唱,带了声韵,弥漫着一种噤声的意味。
声响回荡过后,复归沉寂。可刚静没一会,又被一路‘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打破了——却是李湛和元世济二人,半扶半抗着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腿抖如筛的野利承恭,急匆匆往长街深处赶去。
这位半个时辰前还身强体壮孔武有力的彪形大汉,此时竟快连站都站不住了。
三人摸黑来到街尾。
深深的阴影里,有一座普通的院子,离群而建,毫无显眼之处。乌漆大门紧闭着,上面贴着刚换不久的门神像,钉了新桃符,门楣上一个辟邪八卦铜镜,下面,墨饱意酣写了‘花宅’二字。
李湛一边拍打着门上的狮口铜环,一边高声疾呼:“花左判!……花左判!花左判!”
叫到第三声时,门被人从里打开了,未曾点灯,看不清来人容貌,听声音,该是个年轻人:“李兄,出了什么事?”
“花左判。”李湛一把拉住来人,急惶惶问道,“小娘子可曾睡下?”
年轻人尚未搭话,就听得院子深处传来少女清脆的喊声:“阿兄,让李大哥他们进来吧。”
院落不大,很是清寂。院左侧一块用残砖砌成的菜园子,右侧有简易成套石桌、石凳,靠近厢房不远种了几株红梅,一人多高,手腕粗细。这个时节,叶早落净,枝上有零星未化净的积雪。
花开欲燃,满载一树清香,平铺无限颜色。
李湛边扶了野利承恭往里走,边道着谢:“花左判,对不住了,这三更半夜的……”
“李兄严重了。”青年让过一边,回顾李湛他们一眼,轻声道,“只是我已不再是左军巡院判官,这一声左判,实在受不起。”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
说话间,几人来到了小院正堂。房间不大,但胜在整洁干净。
除了八仙木桌、木椅、木架、木制素屏等物事,房中唯一的摆件,就是屋角的那杆长枪。精钢寒铁锻造,九尺来长,通身漆黑,上挑红缨如血,凭空给这住家小院添了几分神秘和肃杀。
青年点了桌上的瓷灯,回首冲李湛抱了抱拳,道:“舍妹行动不便,李兄稍等。”说完就绕过屏风往里走去,而后有碌碌车轮声响起,从屏风后转出一做工精巧的木轮椅车,上面坐着一位少女,眉眼和她身后的青年有七八分相似,桃李年华,朱粉未敷,唇未点脂。
她的鼻子很是精致挺直,鼻尖微翘,上面一颗小巧的黑痣,娇俏中更显灵动。一对剪水双瞳,漆黑如墨,璨若星华,有一种过滤了凡尘俗世一切污浊后剩下的干净。
目光流经处,明亮清爽,沾染一身柔软。
好一个玉净花明,雪妒柳醒的少女,可惜是个不良于行的残疾。
李湛一见来人,立马恭敬行礼道:“佳人小娘子,深夜叨扰,还望原谅则个。实是承恭受伤太重,你看……”
花佳人并未多言语,只微一颔首算作回礼。
她的目光从出来后就未曾离开过野利承恭,此时仔细察看过他的伤口,依着医理望闻问切了一番,才面露难色道:“李大哥,野利捕爷肩膀外伤虽重,倒也不难治,可是这毒……”
李湛讶然道:“毒?什么毒?”
“他这毒,我能治,也不能治。”
面如金纸的野利承恭断续问道:“小……小娘子,此……此话……怎……怎讲?”
“千毒玉手,双手淬毒,意随心动,杀人于无形,此种功夫本就阴毒至极。”花佳人缓缓道,她的声音很轻,但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气势,“更何况,此人所练千毒玉手的毒,是用胡蔓草、马钱子、孔雀胆、蟾酥、婆娘蝎调配而成,需用黄芪、黄芩、黄莲、甘草,辅以麝香、雪莲、龙诞香入药,方才能解。这三黄汤倒是普通,可麝香、雪莲、龙诞香何等金贵,我这里却是没有的。所以,若是有幸能凑到那三味药,我再施以金针度穴,自可保的一命,否则……”
李湛呆了半响,似是还未听得明白,问道:“你是说那……那贼子手上都是毒?碰一下就……就……?”
他话还未说完,元世济已拍案而起,愤然道:“那贼丕怎的如此歹毒,我们不过言语上有所冲突,怎的就下此毒手!”
“……这事,怪我,怪我!”李湛看了看蹙眉凝神的花佳人,又看了看气息微弱的野利承恭,当下狠狠甩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满脸掩不住的懊悔,“若不是我当初贪小图利,受了那娘子的东西,也不至于平白惹上那煞星,连累了野利兄弟!”
那青年一直默立一旁,此时方才开口道:“得宝儿,你想法子先帮野利兄暂缓毒性。”而后拉了李湛行至角落,低声问道,“李兄,到底发生了何事?”
“哎,怪我啊!”李湛垂着脑袋,神情惨淡的把当沽酒楼和琼楼玉宇发生之事,捡重要的说了一遍,而后又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当初只是见那簪子精巧,因此就多嘴问了一句,想着自去买一个送与轻素,谁知那女子一听我要买个一样的送给心上人,就细细问了轻素的出身背景,知道她是琼楼玉宇的姑娘,怜我情深,就说要把自己的赠送与我。”
“那女子赠你时,可曾说了些什么?”
“她只说这簪子是她亡夫所赠,她找过几家当铺,被压价太低,她实在舍不得,不如赠了对她有恩之人……”李湛边回忆边拧眉闷声道,“我当时心想,她一个需要卖唱凑银子的逃妾,人生地不熟,除了当铺,也不可能找到出手的好路子。而且她说是送我,必定也是另有所图,我若真能帮一把,拿她一根簪子也算不得什么,这般想着,我就收了。”
青年若有所思,沉吟着问道:“听你口气,那女子是南边人?”
“不错。”
“她是逃妾……难不成,她想出关?”
“正是,正是。”李湛忙不迭点头道,“花左……郎君,你也知道,那通关文牒若去府治行司正常办理,最快都要三日,但对咱们军巡院来说,不就一句话的事嘛……”他正絮絮说着,却见青年突然高喝一声:“什么人”,右手手腕一翻,拇指中指扣成环状,成弹指之势,而后就听得‘咻’一声,有什么破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