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年节,寒璃把自己用墨狐大氅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坐在库房正中的一把椅子上,让人清点着库房中积存的首饰布料,金银古董,玉石玛瑙,以及不久前各庄头送来的鸡鸭牛羊各色活物几百头——正听着管事媳妇汇报,徐阚一身灰绒长袍掀起帘子走了进来,抖落残雪后坐在寒璃旁边的椅子上。
寒凝榭内很暖,氤氲着惑人的兰花香气,可库房内很冷,到处尽是死物。徐阚瞧着账本上的这么些东西,一时有些迷惑地问道:“咱们府中的庄子每年能出四百只鸡鸭,牛羊各二百只,还有野猪,活鱼几百斤,干贝大虾三十多斤?府中一共五个主子,吃不完这么些吧?”
他这么些年来尽数将庶务交由寒璃打理,只知道府中大有富余,不缺金银,还额外购置了三四处不错的庄子山林,闲暇时寒璃还领着他游过两次,风景收成都蛮好,对于这些琐事倒不清楚。
寒璃见着账已快理清,便先让几个媳妇退了下去明天再理:“今天天色也晚了,剩下的账明天再对吧,回去好好休息,明日辰时我再传你们。”
转而她拿着账本对徐阚说道:“你瞧瞧,这些年我每年都要给分家的几位弟弟一些鸡鸭牛羊,咱们府中只要留四分之一便尽够了。还有这些绸缎衣裳金银首饰,我陪嫁过来的到现在还我没全穿戴遍呢,婆母年纪大了穿戴也有限,溟哥儿自幼不爱那些锦衣华服,只你和澈哥儿两个人要做些时新衣裳发冠,府中又有好多数年前积压的衣料,算下来一年也就五六十两银子。”
徐阚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崭新暖和的灰色羽纱面灰鼠绒长袍,据理力争:“旧的衣裳怎么暖和,你身子不好焉知不是着了凉?”
寒璃并不生气,笑着接着说道:“庄子上光银子每年能出五六千两,除去咱们府中上下的月钱,送礼等等每年一千余两,剩下的银钱我有的买成了铺子田地庄子什么的,再有就都放入库房了。”
徐阚有些发愣,似乎第一次发现自家如此有钱,然后许久才委屈地问道:“娘子,那我那每月十二两的月钱如何说?”——他还未成婚时月钱十两,曾一度对自己多出的二两月钱感到开心。
寒璃放下手中的汝窑青瓷茶盏,咳了一声说道:“我的月钱才十两,再说,我做姑娘的时候可只有半两月钱,如今溟儿和澈儿都每月二两半了。”
徐阚充满希冀地攥住寒璃的衣袖:“那我可不可以多要几两月钱,每月二十两,不,十五两成吗?”
寒璃白了他一眼,表示他可以随便在公中的账上支取银钱,前提是要求合理,不能用来胡作非为,包戏子上青楼。随后徐阚真诚点头,暗地里给两个孩子每月又塞了几两银子——怎么也不能待遇比自己小时候还不如吧!
真相是,溟哥儿说二两半的月钱已够了,买些笔墨纸砚,点心菜品什么的绰绰有余。而澈哥儿可怜巴巴委委屈屈眼泪汪汪地向徐阚表示,他昨日听某某伯爵家公子说他的月钱足有十五两,而他前日想买城南点心铺子上的果仁酥和杏仁酪怀里的银子都不够,店家特别凶地问他你到底买不买?
徐阚听了大为心疼,对着幼子又是抱又是摸好一通抚慰,当日就给澈哥儿买回来了好些果仁酥和杏仁酪,又贴补给了他五六两银子。
寒璃则无动于衷,她早已听小厮说出了真相:那天二哥儿下了学去城南点心铺子买点心,结果店家早已关门,二哥儿很凶地朝紧锁的门内喊到:“你怎么又关门啦!到底做不做生意了!”
那日晚上寒璃看着怀里心疼得旁若无人的徐阚,觉得还是不要告诉他这个残忍的真相比较好。
在那之后的每一年,按着伯爵夫妇和徐老夫人的意思,永宁伯爵府中每年除了近百只牛羊鸡鸭外,另封五百两银子送入已故的徐垣府中接济守寡的王氏及其儿女。其余几个分家的兄弟每年均有厚礼送上。
而听富安伯夫人说,润姐儿婚后过得并不是很好,她自幼被哄着捧着,不好女红,不善理家管事,待人接物——这一点寒璃倒是深有体会。在夫家不免总是被人轻视笑话,而那夫婿又是个最要强不过的人,不想让旁人议论半分不是,一来二去夫妻便闹翻了,润姐儿又只会哭泣埋怨。同僚上峰送来了好些貌美的妾室通房,不久夫婿便没了半分对她的喜欢,镇日流连于妾室房中,近来已添了好几个庶子庶女。
寒璃身子愈发差了,寒凝榭里多少地龙都暖不起来,她紧了紧身上的烟色鹤氅笑着摇摇头,表示已无力去管这些。
又挨了几年,溟哥儿考中了秀才,虽算不上什么太大的功名,徐阚却十分高兴,在家中好好摆了一大桌宴席,寒璃没吃几口,但光是看着就觉得很开心。
溟哥儿准备秋闱的时候,京城闹开了一场瘟疫,寒璃下令府中禁闭门户焚烧艾草。在那场瘟疫中,她的姨娘去世了,不知是否是染上了瘟疫,这个消息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子——因为那个时候清海伯府又传出噩耗,寒珩病逝了。
寒璃只顾着为柳姨娘哀悼,听到这个消息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送一份丧仪过去吧,如今瘟疫盛行,我改日去瞧。”
徐阚回忆起这个妻子的异母弟弟,他似乎总是一言不发,在他和寒珹打闹玩笑时充当一块木头,尽管有时候也想搭话,最后也都放弃了。
徐阚也只当他不爱说话,平素也听闻寒璃与他不睦,便也不大与他嬉闹。
寒珩的女儿明姐儿满月酒的时候他还去瞧过,徐阚这才发觉,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
又过了两月,清海伯爵夫人郁郁而终,唯一的嫡子寒珩膝下仅有一女,为保后嗣香火,清海伯寒凛开祠堂聚集宗族耆老,在大家的见证下将寒珹与寒珠一儿一女归入她的名下,随即将正任从三品大员的寒珹立为世子。
徐阚那个时候在操心溟哥儿的婚事,恨铁不成钢的催促寒璃:“溟儿都十七岁了,你倒是也着急些,看看周围的王公贵女有没有好的,早早定下来。”
寒璃拿着手中的诗集一脸疑惑:“他才十七岁,有什么着急的?待到他再考取些功名,中个举人贡士什么的才好上门提亲,他如今只是个秀才,哪有好的亲事轮的到他?”
徐老夫人也不住地说道:“大儿媳,你瞧如今涟哥儿孩子都有了,若是要等到溟哥儿中了举人贡士再求亲,怕不是要等到三十岁!哪有你这般不着急的!”
寒璃却未点头,徐溟也向徐老夫人说:“祖母不必心焦,如今孙儿一心读书不好为了这些事情分心,待到考取功名后再成亲两不相碍,到时便是三十岁孙儿也不后悔。”
澈哥儿那时在随徐阚习武,近来颇有起色,他自幼调皮机灵,闻言安慰祖母:“没事,大哥哥现在不想娶妻,可我想啊!不如操心我的婚事好了!”
徐老夫人指着他向众人笑道:“这猴儿倒是跟他老子小时候一模一样,什么话都说的出来,听你的,改日就把你的婚事定了!”
如寒璃所愿,溟哥儿二十三岁时如愿中了贡士,她向徐阚保证,待殿试过去后便去辅国公家中向嫡幼女提亲——徐阚早在溟儿中举时就瞧中了辅国公薛家和气厚道的嫡长女,但寒璃却更喜欢那家清冷矜傲的嫡幼女,二人争执不下,最后徐阚一肚子气地好久没理她。
按徐阚的意思,溟儿是要袭爵的,家中尚有一幼弟,新妇当要和气致祥才对,怎么好娶个冷淡的姑娘?
寒璃却不觉得,亲自上门拜访过两次之后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人家姑娘虽冷些,相貌却是难得的好,又饱读诗书,聪慧过人,再说,你当时也是要袭爵的嫡长子,我不是也嫁了你?”
徐阚拗不过她,捏了捏她的脸表示同意。
同年四月,徐溟殿试表现出众,今上钦点为探花,又听闻他是永宁伯爵府的嫡长子,啧啧称奇地向身旁大臣问道:“可是徐阚的儿子?”
身旁大臣们笑着点头称是。
皇帝摸了摸胡子,点点头说道:“朕记得永宁伯爵府武将出身,居然出了个这么好的读书人。”
正任户部尚书的寒珹行礼说道:“臣的同胞妹妹正是永宁伯爵夫人,想来定是臣妹的缘故。”
皇帝瞧了瞧他,豁然开朗:“原来是有你这么个舅舅!怪道这孩子与你有两分相似,他家中可有婚配?”
寒珹恭敬说道:“还未成婚,不过已定了辅国公薛家的幼女,上月下了聘,说好了等到殿试结束便成婚。”
皇帝本来是想将受宠的次女安平公主许给徐溟来着,这人有功名本事又有爵位相护,是个绝佳的人选,结果偏偏定了亲——早知道就该早点下手,谁知道徐阚那么吊儿郎当的家伙能有这么稳重冷俊的儿子?!
次日宫内下旨,为贺永宁伯爵府嫡长子,新科探花徐溟与辅国公嫡幼女薛明彻结亲之喜,御赐永宁伯爵府皇庄三座,金玉首饰不等,永宁伯爵一时热闹非凡,贺喜之人几乎要踏破门槛。
徐阚被掉下来的喜事砸懵了,对着祠堂里许许多多的将军牌位冷静了好久,才意识到自己儿子成了新科探花,通家上下唯一一个入了殿试还取得了如此功名的读书人。随即立即从寒凝榭里拽出还在睡午觉的寒璃,夫妇二人从库房里挑了许多红绸装扮全府上下,还给府中几个主子都做了一身新衣,这段时日每日都令人到皇城根底下施粥散钱——阿弥陀佛,皇天庇佑,泼天的富贵可千万接好了。
接着徐阚捉住徐澈更严苛地监督他练功,澈哥儿一抱怨就开始:你瞧你大哥如何如何有出息,你若是一无是处一辈子只能靠着你大哥一家过活了!
徐澈遭到打击,于是更努力地习武,暗暗发誓绝对不要靠别人过活。
五月初六,新妇入门,夫妻恩爱不疑,新妇也能独自理家管事。徐阚则守在寒璃榻前,她病得愈发不好了,每日昏昏沉沉,醒的时间越来越短,面上几乎没有血色,像是天边飘渺的云,下一瞬就会飘走。
明年新妇生下一个女儿来的时候,寒璃瞧着襁褓中胖乎乎的婴儿十分欢喜,接连送了好些东西,徐阚见她开心,心中也高兴。
有一日徐阚去给她买花满楼新出的芙蓉玉糕,回家时看到她一身素衣睡倒在书案上,面容还沾上了些许墨汁,凭空添了几分俏皮可爱。
徐阚去为她揩去那些墨痕,忽的发觉她已没了呼吸,永远地停在了那个时光静好,有些温暖的午后。
书案上是数年前寒璃为他作的画,他总觉得自己比画上更好看,央着她再画一幅,可她后来病重一直未能作画,此刻这副画的角落处还题着她刚写上的诗:未怨东风摧残梦,一如秋水卸华妆。
永宁伯爵夫人寒氏死后,永宁伯爵递了告老的折子带着幼子四处云游历练,某年某月的某一日,打扫徐氏祖坟的老仆发现他手中握着一把带血的匕首,估计是自己划开了自己的脖颈,已鲜血淋漓死在寒氏坟前。
“母亲是知道我的,我不耐烦满心悲伤哀怨地过日子,要过便花团锦簇痛快热烈,可如今璃儿没了,我从今往后都做不到不难过痛苦,还能如何?教养好澈哥儿,不至地府再见落个埋怨罢了,到时我便问心无愧地去找她,她定然想我许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