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最开始并不紧张,甚至让人感到有些松懈,徐阚所在的左军驻扎于江淮城外,此时夏日炎炎,江浙一带又颇潮热,弄的人昏昏欲睡。莫说敌军,这些天连贼寇都未看见一个,一路上风平浪静,兵卒们都开始怀疑这场战事的真假:“顶着烈日走了这几百里,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天知道有没有反贼?还是把这么些人诓出来陪葬的?”
徐阚当然听见了这些风言风语,但他有一个巨大的优点:不想听的话,一个字都落不到心里去,因此依旧每日巡查有无异常,捉住了几个偷懒的家伙当场便发落,纵然有些怨言,军中仍是井然有序。
几万人的军队每日粮草耗费巨大,日子一天天过去,一月之后粮草很快便见了底,赵副将已经在犹豫要不要班师回朝:“这么久了,万一那宁王已经离了江浙往别的地方去了呢?这么一日日耗下去也不是办法。”
徐阚极为镇定,还在不紧不慢地擦拭着手中的长弓,那弓由外国匠人由精钢制成,通体极少花纹,弓弦略一拨动便发出摄人的响声:“不是来抓反贼的吗?贼没抓到,你倒要把自己绑了班师回朝?”
他看着手中已焕然一新的弓,颇为满意地将其放在架子上,说道:“宁王不会往别处去,他就在江浙,他的母族是苏州经商大族白氏,江浙四周除了白家没有人会给他庇护让他隐匿如此之久,再说,那么多的军队,若是调动会没有蛛丝马迹?”
“可便是如此,我们的粮草储备怕是也挨不到那个时候了。”赵副将愁眉不展,一脸无奈。
“那就让他先出来,打草惊蛇,若是能先把蛇打死,那就不算失败,”徐阚似乎是有些觉得好玩,又说道,“这番若是下手够狠,后续战事便清净了,若是不够,以后胜败还未可知呢。”
赵副将得了他的命令传下去,第二日全军开拔向苏州行进,苏州白氏乃是皇商,专为那些皇亲国戚、官宦勋贵之家以及宫中提供华美锦缎、精致绣品,京城内外所有的苏绣局问起主家来竟都姓白。
徐阚对这种事并不陌生,他大姐姐备嫁时他正闲在家,母亲每日准备嫁妆忙的团团转,看他闲着气不打一处来,便遣他去云裳阁要三百匹最好的苏绣云锦、纱缎、蜀锦来,他去了一次觉得花样图案不好看,又去了另一家锦绣楼,花样竟然大同小异,手艺似乎也无甚差别,惊奇之下向小厮询问,才得知这些苏绣铺子俱是白家的产业。
再说,他从之前那些姑娘关于身上的衣裳手帕的谈话中,也常能听到白家的名号。至于寒璃,她的陪嫁里也有几十匹苏绣缎子和几件苏绣衣裳,可她不喜这些繁复隆重的刺绣,更好精致的暗纹布料做成的衣衫,因此徐阚仅见她穿过一两次。
大军进入苏州第二日,徐阚告知当地知府后,来往通行全部戒严,兵卒挨家挨户盘查人口与户籍,但有异常立即上报。头一天虽有些许不妥,但还算得上平静,第二天便有人坐不住了,白家大哥儿一脸横肉地找上门来,在军营外口口声声说要找永宁伯爵问个清楚,颇有几分兴师问罪的意味,待到徐阚到来时,他仍在争辩:“永宁伯爵什么意思?我白家日进斗金,每车绣品那可都是金子,如今若是错过了穿夏衣的季节,满京城的王公贵族、夫人小姐都穿不上苏绣纱衣!你知道要损失多少吗?”
“我瞧不见得,除了王族和那几家高门大户,便是京城中又有几人消费的起白家的苏绣?”徐阚镇定自若,有理有据,“如今正是初夏,穿苏绣纱衣还太早。”
白家大哥儿随即一脸谄媚地凑上去,在徐阚耳边说道:“我知伯爷家中有位貌美的妻室,若今朝帮我家这一回,往后伯爵夫人所穿的衣裳都由我白家包了,伯爷不必出钱,到时自会有我白家的人送到府上。今年新供的浮光锦、流云纱,都是顶好的东西,今年我便让他们各送二十匹到永宁伯爵府,夫人穿着定然美若天仙!”
他生得肥头大耳,又不恭敬,徐阚几乎想给他一拳:“谢你好意了,家中妻室不好苏绣,不好彩缎,最厌花红柳绿的装扮,不必打扮便已美若天仙。这几日定会封城严查,我有圣旨,有兵符,再有异议立即斩首。至于对各人造成的损失,我永宁伯爵府包了。”
白家大哥儿吓了一跳,匆匆忙忙地行礼离开了,眉眼间一丝狠戾一闪而过。
第五日,徐阚看着上报的人数,几乎已经比这座城本该有的人数多出一倍——这几乎是以举城之力豢养军队,好一个苏州,好一个白家,大军阵前,天子怒下,胆敢放肆到如此地步!
他想着,那些人定然察觉到了,再等一日,若他们不动手,便该他来动手。
徐阚的左军夜间仍十分戒备,可那一天还是风平浪静。
第六日,徐阚走在城中,几乎已经能感受到身边有几道带着杀意的目光,这座城就像一个修罗地狱,无处不是狰狞可怖、伺机而动的鬼魂。
他让赵副将带人守住整座城各个门,随后拜访白府,府外由徐阚的兵将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捉出白家老主君与家中几个公子小姐收监看押,徐阚听着他们的怒骂声和啼哭声不为所动。
随即兵将开始满府搜查,却不让人细细查书信往来,依他所见,既然要谋反怎么会留下这种证据,他让人搬出了白府所有的账簿和田地铺子的契纸、下人的身契,盘查店铺中的掌柜打杂等人手,赵副将看着一箱箱的账簿银钞、田地铺面,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这是人家的东西,咱们……不能占用挪用的……”
徐阚无奈地看着他:“你觉得我家很缺这些东西?”
这样富贵已极,人口繁多之家,若有端倪,必然可以从这些地方察觉到异常,若有异常,那便是师出有名,此次抄查也是合情合理。
他那一日和军中十几位掌管粮草的账簿先生对了一整日的账,他本来不善于此,头昏脑涨间忽然想念起寒璃的本事——她算筹极佳,管事的媳妇报上几个数,她马上便能瞧出不对,她理家这些年虽对府中下人懒于管理,往外放出了不少仆从,账上的银两却从来没错过半分。
听师傅说,溟儿的算筹也极好,他心里稍稍有了些许安慰。
晚间硬是对出了足足三十五万两银的空缺,四五十个根本没有身契的仆人,以及三四十处不知所踪的田庄地契,这些田庄城内城外均有,大小不一,却都在苏州城附近。
徐阚叹了口气,心中暗想:这哪是在打仗,明明是在查案,回去之后不做这劳什子将军了,去寒璃他大哥那大理寺断个案什么的岂不清闲自在?
本来他准备明日便拷问白家的人,查抄有异常的田庄铺子,连同那些没有身契的下人一起处理干净,谁知当夜子时便有了异动。城中各处灯火突起,几伙贼人溜入已经被兵士们封查的白府试图偷袭,一些本事不济的到二门外便被赵副将拦了下来,其中几个身手好的倒是闯进了内院徐阚面前。
交手之前他们估计对徐阚的做法颇为气愤,破口大骂了几句,却完全没骂过徐阚——和那些狐朋狗友待在一起那么久,他骂人的功夫极好,嘴皮子也很溜。
随后眼见骂不过,便开始动起手来,这几人身手着实好,徐阚和两名副将让几个账簿先生躲了起来,足足花了半柱香时间才将这些人解决掉。
其中一个拿着龙泉宝剑的贼人趁他不备砍伤了徐阚的胳膊,所幸他反应得快,只是皮肉伤,徐阚反身捉住他的手擒住了他,着人押下去好好审问。
至此,苏州城附近的叛军知道自己的藏身之处已然暴露,纷纷离了田庄店铺向城外集结,他们本想与城中反贼里应外合,可徐阚早已令人重兵把守好四处城门,并亲自领兵拔除城中藏匿贼人的据点,这般架势,怕是等不到会合的那一天。
据徐阚估计原本的叛军该有四万之数,这番折腾过去,待到几日后最后一战时,对阵的敌军只有三万不到,且经过此事,敌军军心涣散,并无多少斗志。徐阚当日则借着苏州城的粮食让大军好好修整了一番,几日后与敌军交战时士气大振,一股作气从丑时战至戌时终于将敌军击溃。
赵副将知道那场战事是如何结束的,他一直陪在徐阚身边,徐阚上阵搏杀了几个时辰后,脸上身上已全是血,有些是他的,有些是战友的,有些是敌军的,混在一起无法辨认,忽的徐阚转身抬眸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低声向他说道:“弓,拦着他们。”
那柄被他擦拭过无数遍的精钢长弓,如今递到了他手中,赵副将替他拦住四周野兽般的敌军,眼看着他弯弓搭箭,瞄准了远处战马上玉面黑甲的人。
徐阚放开搭在弦上的手,箭离弦而出,直直地射穿了那人的眼窝,尖锐的钢铁箭头从后脑穿出,犹带着粉白的浆液。
他没有看错,他不会看错,宁王名为赵定州,其母为苏州白氏幼女。幼时入宫,他看见瘦小的皇子在湖边看着他自己的身影,疑惑地拿着投壶的箭拍拍他的肩:“大皇子他们在御花园里投壶呢!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啊?我投壶投得可好了,要不我带你去玩?”
小皇子看着他,眸子里又迟疑又伤心:“他们嫌弃我母妃出身低贱,我不想和他们一起玩,你走吧。”
徐阚毫不在意地大手一挥,说道:“那有什么?我父亲说他手下有个大头兵,从小被他的母亲藏在花街柳巷里养大,大字不识一箩筐,偏偏父亲手下所有的兵士只有他最出息,刀枪剑戟,钉锤弓马一点就通,又肯耐得下心思琢磨,如今累升至御林军内统领,无人对他的本事不敬服。他们不喜欢你,你偏要堂堂正正站在他们面前,到时有了出息高高在上,谁在乎你的出身?”
小皇子定定地看向他,似乎是记下了他的话,许久之后,徐阚近乎以为他傻了的时候,他开口:“我记得了,我会去的。”
徐阚看着他转身离开,觉得有些没趣,拿着手中羽箭蹦蹦跳跳地去找大皇子他们投壶了。
赵定州自小白净瘦削,额角有一块淡红的胎记,时人视之为不祥,圣上不喜,言,此子引灾。
被捉住时,宁王还有呼吸,而徐阚已经累得几乎举不起来刀剑,用弓弦割下他的头颅时,看到了他狰狞的面容上,额角一小片淡红,一只眼睛被刺穿,剩下的一只眼睛死死睁大,竟是至死都未合上眼眸。
当年晚些时候,宁王谋反,永宁伯大败反贼,于阵前绞杀宁王的消息传来京师,当今圣上下令,宁王诛九族,其尸骨不得返京,就地随军掩埋。
徐阚的上书一月后抵达京城圣上案前,字句诚恳:
逆贼宁王之过乃谋逆大罪,诛九族不为过,陛下决断英明。然愚以为此事发于不公,卒消于公正,其家中尚有一双稚龄儿女待父归家,稚子懵懂,不知死为何物。吾至江浙,见各处有人歌颂圣上恩德,外祖更言圣恩浩荡,慈悲仁德,微臣必肝脑涂地,结草衔环以报君恩。
宁王的母亲白采女是早没了的,宁王府和白府当月满府被斩首,只剩下宁王的一双儿女被送入宫中,由先帝的几位妃子抚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