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伯爵夫人上门时,一身浅黄色掐金褙子端庄隆重,楚大娘子半是疑惑半是忐忑地接待了她,心下纳罕,永宁伯爵府与自家并无交情,今日缘何上门?
二人闲话家常,直到永宁伯爵夫人提起:“听说你家有个女儿的,这阵子我家诗会上夺了我不少东西,快叫出来我看看。”
楚大娘子猛然惊醒,她意识到这位永宁伯爵夫人真正的来意,震惊之余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门婚事决不能成,有一个读书出息的庶长子她已经如坐针毡,再来个高嫁的庶女,以后珩儿和自己该如何立足?
于是她笑了笑,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盏,说道:“我家那姑娘已经许了人家了,待到及笄便成婚,此刻正在房中绣嫁妆呢,又胆小怕见人,怕是害羞不肯出来。”
永宁伯爵夫人看她神色,又对寒家情形略知一二,便知道了七八分,玩笑道:“你可不知道,你家姑娘在诗会上可不怯场,进退有度又不失礼,作出的诗句多少翰林夫人都夸的!前儿个还把我家阚儿的红玉佩赢走了,他心疼了好半天,这样的姑娘怎会怕见人,无非是你怕我瞧见抢了你女儿罢了!”
楚大娘子仍是推脱:“已许了人家的姑娘,还是名声要紧,除了待嫁还是不要干别的了,不然出了岔子岂非是我这个主母的过错?好好的女儿家,可不能疏忽了。”
永宁伯爵夫人满脸遗憾,刚要告辞,外头的侍女便报老夫人和大姐儿来了,楚大娘子心头一沉,暗道事情不好,随即寒老夫人和大姐儿便走了进来。
“我这个做祖母的,倒不清楚璃儿已许了人家,真是罪过。”老夫人一身团福纹的长衫,拄着楠木拐杖走了进来。
她身后的寒璃外一件深紫色并蒂荷花暗纹的纱缎长衫,里面两件浅紫色的短袄加百褶裙,腰间系着深紫色的丝带,胸前一块无暇的玉锁,云鬓上仅有几枚珠贝点缀,便已衬得眉目如画,冷丽至极。她进了门,便大方地向二位夫人敛衽行礼。
“寒璃见过大娘子,见过永宁伯爵夫人。”
永宁伯爵夫人心下了然,对着老夫人一笑,顺便帮楚大娘子解了围:“我就说楚家姐姐怎么藏着姑娘怕被我抢了,真真是个好看姑娘,生得真好,我可不管啊,看到了就是我的了。”
一边说着,从腕上褪下只晶莹剔透的碧玉镯子,戴到寒璃的手腕上,那镯子水色青翠欲滴,端是好东西:“我今日来的仓促,没带什么好东西,姑娘别嫌弃,就当是我提早的及笄贺礼,待到及笄当日定有重礼奉上。”
“真是抬举我家姑娘了,璃儿还不道谢?”老夫人说道。
寒璃连忙行礼,连声道谢,老夫人不顾楚大娘子铁青的脸色,拉着永宁伯爵夫人坐下寒暄了好一会儿,还一起用了午饭后才送客出门。
慈安阁中,寒老夫人看着面前的儿媳,怒不可遏地斥道:“你失心疯了?徐家的婚事不要,跟人胡扯什么璃姐儿定了婚事?”
楚大娘子没有说话,似是恭顺地低头听训,眸中却尽是阴狠。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前头几年你飞扬跋扈我可有管过你?给璃姐儿找的那两桩婚事哪一个不是胡乱搪塞的?尽是些败类渣滓,那商人的头个妻子难道不是被他虐待致死的?那翰林院里的编修,府里妾室通房不少,为何一直无有子息?”老夫人满是怒火,字字句句切中要害,显然是早就派人查过,“我知你所求不遂心,不求你如何慈爱贤德,只求你良善些,谁知你竟如此恶毒,拿家中姑娘的婚事出气!”
“姑娘的婚嫁本是主母的分内之事,一时疏忽不察也是有的。”楚大娘子低声回道。
“行了,少来糊弄我,”老夫人摆摆手,气得有些咳嗽,“我喜爱孩子你是知道的,这些年家中三个孩子我都是一般疼爱,从未厚此薄彼,我相信你也看到了,璃姐儿的婚事若好,那于伯府就是多了一份助力。”
接着又看向楚大娘子说道:“大姐儿那孩子素来体弱,永宁伯爵府武将出身,高门富户,如今又是炙手可热,他家大哥儿足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还有位高嫁的长姐,只怕她一个庶女过得不好。你记着,没有人惦记你的嫁妆,你只按例贴上八百两银子就行,其余的从公中和我的账上出钱,给大姐儿备一份体面的嫁妆,尤其是铺子田地和庄子,多多的给上几处,倒也不必打肿脸充胖子,但也不许微薄寒酸丢了府上的面子!”
“永宁伯爵夫人倒也没说是哪个哥儿,他家三哥儿不是也正议亲吗?那大哥儿已过二十了,年纪差的有些远吧?”楚大娘子忽的抬起头问道,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家三哥儿已经定了,我前几日听说定了靖宁侯的三女,咱们家……大约也只剩下那大哥儿了,还好他虽有几个通房,却无子女,”老夫人叹道,“话说他家二哥儿和三哥儿还是双胎的兄弟,大约是要一同迎娶新妇大办一回,璃姐儿大约要晚些。”
语毕,老夫人自言自语:诗会不是一月前的事吗?怎就这么快呢?一直没定下来,不会有隐疾吧?
老夫人还有柳姨娘后来的几日也都这么问过寒璃,寒璃表示只要不是那些败类渣滓,是个有些教养的公子,便是有隐疾也无所谓。
很久很久之后,她同徐阚提及这件事,徐阚近乎跳起来:“你家祖母和姨娘都这么说我?”
她点点头,回道:“当时姨娘还以为你实在病的厉害,娶了我来冲喜的,犹豫纠结了好久,我也觉得有理。”
徐阚默然无语,待到夜间寒璃已经熟睡的时候,他褪下衣衫,悄悄爬上榻抱住了寒璃,她在睡梦中咕哝着:“别摸我,我在睡觉!”
“别睡了,我来找你冲喜,你瞧瞧你家官人隐疾好了没有。”他低低地说道,手上却不安分,从衣襟处探进去,弄得寒璃压抑不住呻吟出声。
然而十四岁的寒璃对此一无所觉,她只暗自庆幸那公子确实肯娶自己,她不必再嫁给那些商人编修——楚大娘子找来的亲事,定不会让自己好过。
柳姨娘则在即将嫁女的惶恐担忧中度过每一天,一时担心婆母,一时担心妯娌姐妹,终于有一次寒璃在她发间发现了一根白发。
“姨娘,莫再担心了,我会过好每一日的。”她伏在柳姨娘怀中,就像小时候一样,“书中怎么说的?一蓑烟雨任平生,人若能这样洒脱,便不会庸人自扰,不胜其烦,便能过得舒心。”
柳姨娘欣慰地看着她:“璃儿长大了。”
“璃儿早就长大了。”她忽然感觉很难过,掉下一滴眼泪来。
寒珹在她十四岁时成了婚,娶了苏大学士的幼女,名为苏静妤,这位嫂嫂美艳明丽,学识渊博,比寒璃只大几个月,嫁给寒珹的上月才及笄。寒璃和她颇合得来,常约着一起弹琴作诗,插花品茗。
实话说,嫂嫂很开朗很活泼,比之寒璃更有小孩子的心性,寒璃不太爱出门,她就总央着寒珹一起去打秋千看马球,寒珹每每答应她都要高兴好半天,然后打扮得漂漂亮亮挽着他出门。
唯一让楚大娘子觉得舒心的是,她不必再费心寒璃及笄礼的一应事宜,把银子并几个管家婆子都交给了刚进门的新妇,想着反正是她亲嫂子,还能挑剔不成,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且看着办,有拿不准的问问大姐儿,只要她满意就成。”
事实证明楚大娘子想多了,寒璃看到银子的第一眼,就对她嫂子说:“嫂嫂,这个及笄礼要不别办了,这些钱够咱们两个天天吃花满楼吃四个月!”
苏静妤满脸黑线给了她一个暴栗。
寒璃的及笄礼就这样办了起来,她十五岁的一个春日,温暖明媚的时候,她正式地到了及笄之时。
楚大娘子邀了许多豪门官僚之家的夫人做客,永宁伯爵夫人带来了一支镶嵌着蓝宝与大珠的流云银簪,在行及笄之礼时亲自为她戴上——众人已心领神会,直向楚大娘子说你家女儿好福气。
楚大娘子撑着端庄的模样,客客气气地接受赞美。
寒璃摸了摸头上极具分量的簪子,转头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于是在永宁伯爵夫人带笑的眼光中恭敬行礼,让忍冬支开附近的仆人,找了个空子跑了出去。
“徐阚?”她提着自己靛蓝的裙摆,走到他面前喊住他。
“是我,”徐阚今日换了身白色的袍子,上面的麒麟活灵活现,寒璃看着有些出神,“簪子喜欢吗?”
“喜欢,这支簪子比我所有的簪子都好看。”寒璃点点头,她今日一身靛蓝衣裳显得尤为白皙精致,清冷的美丽几乎有些逼人,看得徐阚几乎移不开眼。
“喜欢便好,我瞧你前几次诗会上就颇爱穿蓝紫绿等冷色,便想着用蓝宝石和珍珠给你做支簪子,及笄的时候送给你,”徐阚直直地盯着她说道,寒璃几乎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可镶在金簪上不免俗气,连带着宝石珠子也糟蹋埋没了,我就命人镶在了流云银簪上,你戴着蛮好看的。”
她偏爱这些冷色,这些冷色也确实衬她,银簪上迷离清冷的珠光折射到她精致的面容上,周遭尽是葳蕤清雅的花木,都不及少女半分容颜。
“我来是想说,我们既然已说定了亲事,自然要定下婚期,让母亲去说的话,我担心你嫡母选的日子你又不喜欢,今年八月我二弟和三弟便要一起成婚,不若……”徐阚有些脸红,没再说下去。
“那就明年好了,不然你家一年娶三个姑娘,太忙了些吧?”寒璃一脸了然,表示理解。
“……我是说,要不我早些娶了你,我们同他们一起成婚!”徐阚很意外,急忙说道。
“为什么要和你两个弟弟一起办啊?”寒璃问他,眸中尽是疑惑。
“热闹嘛,我早该成婚了,只不过一直没有中意的姑娘……不过现在好了,我想早点成婚,总不能让两个弟弟比我先娶妻吧?”徐阚脸更红了。
“没事,我不介意的,明年刚好,我还可以在家把剩下的两节曲谱学完。”寒璃真诚地望向他,点了点头,心中更加坚定了他有隐疾的想法,这不,定了亲都怕姑娘跑了。
徐阚有一种无效沟通的无力感,抬头望天,无奈说道:“那就明年,不能再拖了,二十二岁之前总要让我完婚吧。”
寒璃表示同意,问道:“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四月十四。”徐阚说道。
“我是正月二十七的生辰,那就定在明年四月,我在家过了十六岁生辰再嫁与你,如何?”寒璃说得头头是道。
徐阚这次同意了,看到他答应,寒璃理了一下裙摆说道:“那就这样说好了,我还要去向各位夫人敬茶,先走了。”
她刚回过头,便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回过头,发现是徐阚抱住了她,男子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脸颊,让她有些不舒服。徐阚眼中少女白皙精致的面颊近在咫尺,肌肤恍若白玉般细腻,刚想凑上去亲一下就被寒璃挣了开来,她一脸惊恐地看着他,像是在看着一个无法无天的登徒子:“你非礼我?!”
“没,我……我们定下婚事了!对不起!”徐阚急忙认错辩解,看着她跑开的身影,一时担忧是否吓到了她,一时又想起那个拥抱笑了起来,最后又有些遗憾——总之四周没人,刚刚就该亲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