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反侧睡不着,潘临溪干脆坐起身。
她伸手拿起木质床头柜上那本米色封面的《庄子》时,反扣在一旁的手机忽然响起信息进来的提示音。
钟霓虹?放下书伸手去拿电话的时候,她想。
果不其然是她,她说——
“睡不着。”
潘临溪还来不及多想,钟霓虹又发来第二条,“潘,你应该也没睡着,对吧!”
“……”刚准备回消息的潘临溪忽然滞住,被轻易看透怪没面子的。
那一头也不管潘临溪睡没睡,接二连三地发来消息:
“为什么会睡不着呢?因为心里有事。”
“心里有什么事?关于潘多拉的事。”
“关于潘多拉的什么事?她睡着了没有啊。”……
潘临溪盯着对话框,上面还在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中”,钟霓虹还真是能自嗨。
她不禁哑然失笑,一点儿也没觉得她发来消息有多意外。
“对方正在输入中”显示了好一会儿,却一直没新消息发过来。
本想装睡着,但鬼使神差地,潘临溪发了一个“本宫乏了”的表情包。
“我就说你没睡!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我消息?”
“吵到我看书了。”消息发过去,潘临溪的目光落到《庄子》的封面,第一次,她撒谎之后毫无愧疚感。
“潘,你在看什么书?”
“《庄子》。”
“看到哪一篇?”
“《齐物论》。”
“有庄周梦蝶的那一篇吗?”
“对。”
“潘,你给我读有庄周梦蝶的那一段吧,忽然想听你的声音。”
忽然想听你的声音这种没有距离感的话,她又,随口就来。
潘临溪盯着她的这条消息,一脸茫然。
在夜深人静时分,话中的暧昧轻而易举地被无限放大。
在这句话的后面仿佛隐藏了千言万语,就好像石子投入水池,激起了圈圈让人无法平静的水波。
平时,她尚且能够以钟霓虹对每个人都这样自我敷衍,但现在,“忽然想听你的声音”当中的寂寞气息不仅呼之欲出,连带地,潘临溪也产生了一种寂寞的感觉。
钟霓虹睡不着,念在今晚发生的种种,潘临溪可以理解,可她的这种要求——真的越界了,其间的暧昧,明朗得就像晴朗夜空中的满月。
“想听我的声音是什么意思?”
这条消息发过去之后,潘临溪清晰地感到心脏跳动的声音变得紧密了,胸口跟着不安地起起伏伏。
是对自己失控地去试探的紧张吗?
还是,害怕对方会笑话自己想太多的羞耻?
“潘,你知道的,我一直很喜欢听你的声音啊。”
钟霓虹的回复是如此单纯,看上去一点杂质和别的意思都没有。
潘临溪看到这条消息,松一口气的同时不知为什么会有一点点失落。
难道说,自己已经对钟霓虹不自觉地产生了,不单纯的期待吗?
可是,你不是已经对她说过不希望两个人在协议婚姻中变得不清不楚吗?
现在,协议婚姻都还没开始呢!
潘临溪的心乱糟糟的。
“哦,那你等一下。” 她对自己的定力越来越失望了。
唉,喜欢声音就喜欢声音吧。
潘临溪将她的软弱、无法拒绝钟霓虹的缘由全部推给深夜这个容易令人失去理智的时间点。
她拿起书本,索引之后翻到《齐物论》这一篇,目光滑到文本的末尾,然后拿起手机,点了语音消息的按钮,接着按住录音。
语音消息发过去之后,她自己也点了播放,“昔者庄周梦为胡蝶……”
就算录制后声音被挤压得有些变形,但听起来依然十分清透悦耳。
那边许久没有动静。
你还在等待什么呢?潘临溪自嘲。
下意识地,她又按了一遍播放,听到“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的时候,钟霓虹回了消息,“要是语音有重复播放功能该多好!”
“睡觉了,明天不是还有事情吗?”潘临溪略过了她的消息,她不愿再对这种不明不白的字句胡思乱想。
钟霓虹紧跟着发来一条语音消息。
潘临溪立马要点,手指快要落下去的时候又忍不住滞了滞,她很不喜欢的、不在自我掌控中的那种紧张感又袭来。
“亲爱的潘,做个好梦。”钟霓虹说。
潘临溪点了好多次,然后给她回了一条语音,“你也做个好梦。明天见。”
消息发出去之后,她的心沉甸甸的,一种莫名的踏实感重重地压下来——
#
潘临溪早就知道钟霓虹生在豪门,但对她家有多富裕并没有具体的概念,直到今天中午第一次进入她家。
从大门进去,车子开过种着大棕树的主道,然后经过一个不小的池塘,再从一个花园旁边经过,好一会儿才到主宅大门前,这么大的宅子,在寸土寸金的晋安市区并没有几座。
司机给她们拉开车门,下车前,钟霓虹回头说:“潘,放心,只要按我说的做,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哦!”潘临溪不只表情僵,身体也有点僵。
钟霓虹特意给她买了一条衬衣领半袖白色长裙,并坚持要她穿上。
这身白裙衬得她清美如月,气质超凡。可是,她很不习惯穿得这么纯洁。
进了家门,钟霓虹直接把潘临溪带到书房。
她们在大桌前站定,坐着的钟逐鹿闻声微微抬首,他明睿的目光直接地看向潘临溪:“钟霓虹,你先出去。”
“我不要,我不要一个人出去。”钟霓虹气鼓鼓地坐下,她看起来真的一点都不怕她父亲。
钟逐鹿的目光仍停留在潘临溪身上,他没再开口。
潘临溪看了看他的眼睛,然后默默侧身俯首看向钟霓虹,“你先出去吧,我没事的。”她的声音很淡,很清透。
钟霓虹不知道一路上坐立不安的潘临溪何时已经镇定下来。
两人视线交汇,潘临溪对着她肯定地点了点头,钟霓虹站起来,不安地走了出去。
到了书房外,她立马转身将耳朵贴到门上,听不到动静又试图推开一条缝,可由于距离太远,她听不清他父亲跟潘临溪在说什么。
在潘临溪面前,钟霓虹表现得志在必得,这会儿却忍不住胡思乱想,不安地走来走去,她从没觉得时间过得如此缓慢过。
上楼的钟起虹见到书房外的妹妹,便从楼梯口拐了过来,一脸讥诮。
“别来惹我!”钟霓虹扬起下巴凶她二哥,“我现在心情很不好!”
“怕了?!难不成真像老头子说的,你俩是演戏?”钟起虹没个正行。
“不要你管,你走!”钟霓虹现在没心情跟他耍嘴皮子。
“走就走,懒得管你。”
钟起虹转身前,门吱吖一声,潘临溪一脸无波地走了出来。
“怎么样怎么样?”钟霓虹立刻迎过去,忘我地抓住潘临溪的右手。
“没事的。”
钟起虹敛住脸上的讥诮,打量着从书房里出来的潘临溪。
潘临溪注意到看向自己的目光,她也看过去,眼前的男人面目俊美无比,嘴角挂着几分戏谑,他的下巴和钟霓虹有七分像。
对方不言,她自然也不语。
钟霓虹转身,见哥哥盯着潘临溪,以为他见一个爱一个的老毛病又犯了,便不高兴地赶人,“二哥你快走啦,不准这样看着我女朋友!”
“放心,我从不对女同性恋下手。”钟起虹毫不客气。
“也是,我亲爱的二哥只对夏季姐姐感兴趣哦!”
潘临溪轻轻低下头,嘴角忍不住上扬,钟霓虹的二哥英俊则英俊,却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你!——”钟起虹又吃瘪,刚想发作,可终究碍于潘临溪在,气得掉头就走。“如果她真是你女朋友,你可以带她去后花园了,妈和大哥他们在等你们。”
“他们等我们干什么?”钟霓虹冲着钟起虹的背影问。
“过去不就知道了。”
“我偏不去。”
“钟霓虹,你爸爸也叫你带我去后花园。”潘临溪临出书房之前,钟逐鹿是这么交代的。
“潘,你快说,我爸都跟你说了什么?他有没有说让你为难的话,或者威胁你?”
潘临溪摇摇头,言简意赅地说,“你父亲相信了。”
“我就说没问题嘛。”钟霓虹脸上露出释然的笑,那笑璨若明霞。
潘临溪刚才亲眼目睹了一个眼中心里全是女儿的父亲,那一刻,他不是一位富豪、一位企业家,而只是一个关心女儿快乐与否的父亲。
他们会面的整个过程中根本就没有对质那一说。
在书房里,钟逐鹿对潘临溪说的第一句话是,“钟霓虹连我的话都不听,她听你的。”
潘临溪一怔,他指的是刚刚她叫钟霓虹先离开书房的事情吧。
“你能像她一样,为了她不惜忤逆自己的父亲吗?”钟逐鹿问她。
“我不太确定,看具体情况。”潘临溪答道。
“钟霓虹说,为了你,她什么都能割舍。”
潘临溪心想,钟霓虹演戏可真是逼真啊,她居然这样骗她的父亲。“爱情可能就是这样的,很多时候让人不太理智。”
“对,我也年轻过。”
“钟先生,我除了我自己,没有什么可以为钟霓虹割舍。”潘临溪不知道是不是被钟霓虹传染了,不觉间她也变得又戏剧又浮夸了。
“罢了罢了,也不用割舍你自己,不然钟霓虹还不哭死掉?!和她好好恋爱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今天叫钟霓虹带你过来,是想见你一面。她提起你的时候总神采飞扬的,看着你的眼神也是——我没见她为哪个人这样快乐过,我得谢谢你。”
潘临溪觉得受之有愧,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只回:“我也,谢谢你。”
她忽然有点害怕,又不禁遐想,诸如此类的谎言说得太多,有一天会不会,她和钟霓虹不禁入戏……
钟霓虹见潘临溪没有细说的打算,也没有追问,反正目的达到了就行。
“依我对我爸的了解,我大概能猜出来他都对你说了些什么。走,带你去见我其他家人,看看他们在后花园干什么?”
潘临溪无法拒绝,只好跟着钟霓虹走。
她们从后门出了主宅,穿过一个花廊,再右拐,就能看到后花园的前门了。
后花园门前有一道吹气拱门,拱门装饰得很热烈,看清上面的字,即便是钟霓虹这个天生的演员,脸上也立刻挂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