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台的幕后繁忙而有序,时不时能看见实习生在焦急地东奔西走。焦姣调整了一下摆在面前的麦克风,听见耳机里传来编导的指令,深呼吸——
“三,二,一,开机了!”
“中央电视台,中央电视台。这里是世界花样滑冰大奖赛青年组总决赛短节目的现场,我是解说员焦姣。
“现在上场的是来自俄罗斯的伊里亚·斯别洛斯基选手,今年十三岁,这是他进入青年组的第一年。他的短节目配乐是,《天鹅湖》。”
伊里亚浅金色的长发束在后脑,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甩成弧线,落冰时舒展的双手像大雁腾飞的双翼,滑出的过程中激起一片冰花,冰刀折射出刺目的锋芒,让人不由对这种高傲的生物敬而远之。
《天鹅湖》中,被诅咒的奥杰塔是优美而柔弱的,慢板的曲调愈是矜贵舒缓,就愈是凸显出她的孤独和动人——但这其中浓郁的悲剧色彩不能让伊里亚理解。
年少成名的少年神采飞扬,从指间到发梢都是初出茅庐的胆气和骄傲。他身姿挺拔,脖颈颀长,长久以来的芭蕾功底让他得以在联合旋转中拉出标准而美丽的贝尔曼,获得裁判们一致的赞赏。
编排的最后是一个单跳,转体的过程中他努力伸出右手,像一只垂死的天鹅。乐曲的结尾他倒在冰面上,被汗浸湿的发丝是天鹅凌乱的羽毛。铺天盖地的猫咪玩偶从观众席抛到冰面上,伊里亚向他们行四面礼,眉眼中满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纯洁、活泼、美丽的,”充满了文艺浪漫的女解说这样评价,“他今天是否扑动陶醉的翅膀,撕破坚硬霜冻的湖波、阻碍展翅高飞的透明的冰!”
伊里亚的短节目近乎完美,裁判以一个相当不错的分数表达了对他的肯定。
“噢,看这联合旋转的分数,这个年轻人的贝尔曼的确足够美妙。”迈尔斯摸索着下巴上的胡渣,“我十几岁时做这个还很容易,最近几年就完全不行了。”
他注意到身边的师弟离奇的沉默,贴心地安慰他:“紧张吗,小路易斯,对手很强哦。”
教练走过来,把这个不识空气的师兄拉走,对这个几乎焦虑到打颤的可怜孩子说:“发挥出你的水平,你完全可以超过他。”
路易斯努力稳住心态,没有回答。他几乎忘记自己是怎样脱下刀套,划到冰场中央的。
但当充满了西部风情的音乐随着吉他和口哨声响起时,即使是在梦中,他也会情不自禁地起舞。
“来自美国的路易斯·怀特选手,在加拿大站获得金牌,最好成绩是前年的大奖赛决赛冠军。他带来的短节目是,《朽木(Deadwood)》。”
在南达科他州的朽木镇,政治和诈骗同盟,英雄和恶棍并立,西部的名词好像总是带着野性的传奇色彩。上赛季末教练问他选曲的事,路易斯说:“我来自西部,西部是牛仔的故乡,牛仔是不被命运左右的人——我也是。”
他想向世界展示一部属于西部的历史。他太想完美,以至做不出最好。第一个勾手跳摔冰,路易斯在心里叹气,但失误却奇异地让他平静下来。
路易斯回忆起第一次,在电影里看见西部时的情形,左轮转动的声响在吉他的旋律中扮演杀机,荒野上的牛仔却哼着口哨前行。他想起带着牛皮帽的猎人、骑马的镖客,他像羚羊一样敏捷地穿过冰场,像野马那样灵活地跳跃。刀刃点冰,他高高跃起,这个3A又高又远,引起观众席上一片惊叹。
“阿克塞尔三周,菲利普三周接点冰三周——都完成得很不错,他克服了开场的失误带来的心理影响。”焦姣说,“什么是西部之魂?是深夜的篝火里回忆往事,不论曾经的辉煌或挫败,只论问心无愧。此时的失意会成为一生为之骄傲的宝藏,此刻他已成为了他想成为的人。”
短节目分数并不理想,路易斯最终排名第四。他看上去有点沮丧,被教练和师兄轮番抱住。易菁远远看着他,和他对上视线,正想和他挥挥手,被薇薇安推了一把。
“要上了!”她说。
“上了!”易菁握拳。
他在冰上滑了几个来回,听冰刀划过冰面时的清脆声响,他感受到心脏在安定地跳动,血液流动到指尖。电子计时器上红色的数字在变化,易菁回头,正好对上薇薇安的视线,看到这位女强人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担忧的目光,冲她笑了一下。
对了,故事讲到哪了。
彼得潘再见到温蒂时,他认识的小女孩已经长大,成为万千平凡家庭中的一位平凡的夫人了。他感到绝望、苦痛和背叛,他震惊地坐在地上,破碎地哭泣。
为什么要回去?为什么要长大?
易菁踏出第一步时,就觉得今天的身体好像轻飘飘的,明明是在冰上滑行,却像在云端那样柔软。第一个动作是燕式步,他把自己拉成弓状。
过快的滑速令他看不清两侧的人,他的眼前只有冰场,绵延的无边的冰把他包围了。坚冰变软、融化成水,他落在水里。音响在水中闷闷的不清晰,他听不见音乐,但他觉得自己不需要听清,乐曲从冰刀的刃尖倾涌而出,比任何广播都要清晰。变刃,他想,要起跳了。
他没有听见刀尺点冰的声音,若非平整的冰面上的确留下了痕迹,他会以为这个跳跃出现在梦里。滞空的时间从未如此漫长,长到就像是在飞翔。
“阿克塞尔三周跳,”焦姣克制住内心的欢呼,“高远度非常好!”
落冰的时候易菁几乎是擦着隔板滑过,惊险的动作让这名女解说不由捂住心口。交叉退步接小兔跳,易菁听到小提琴的旋律正在变得清晰,他已经分不清这段旋律究竟是来自音响还是自己的心。
他仿佛从未离开过小提琴,即使学习它带给自己更多的是挫败。小提琴的弦纤细又坚韧,它的音调却明亮又敏感,易菁相信这是美的。他对美独有一套理解,就像比起莫扎特先生他更喜欢巴赫爸爸,当然维瓦尔第也同样美丽。可他却再也不能像母亲一样用琴弓表达喜爱了,当他决定放弃小提琴时,那种粗糙的疼痛感恍如死去。
但现在好了,他有冰鞋,有考斯藤,有一望无际的冰场,冰刀切开冰面的快乐好像与琴弓摩擦琴弦得到的幸福没有什么不同。在冰上的他时常会想起,金碧辉煌的剧院里,易女士站在台上拉琴的样子。我在一点点接近你吗,他想,我正在像你希望的那样,做我喜欢的事,妈妈。
这真的很快乐!
左刀横扫,他再次起跳,落冰后接鲁普三周。他感到自由,只要在冰上,好像就能到达任何他想到达的地方。第三次助滑进入跳跃时,他的心里已经没有迷茫,就像薄雾散去后看到星空那样。
“勾手三周!”
“编排进入接续步法——接续步是花样滑冰的灵魂。”焦姣说,“赛季初的采访里,易菁说他希望展示出一种不可磨灭的纯净和浪漫,即使经历过磨难,依然要天真地绽放。”
彼得潘是永远的孩子,彼得潘没有记忆,所以他可以用永恒的时间长大。易菁深吸一口气,垫步两次后接入长串的单足滑行,连续的变刃和换向都没有影响他的速度,优异的平衡性和协调力让他看上去在冰上滑翔。
他像鸟一样飞过整个冰场,飞过裁判和观众和对手们的眼睛,跌进记忆编制成的海洋里。
他想起指尖缠绕的绷带,想起夕阳下的小提琴和琴弓,想起那些痛苦的,那些自豪的,那些悔恨的——第一次弹奏音阶时得到的亲吻,第一次跌倒时得到的关切,比赛后的谢幕,那些或者辉煌或者惨淡的成绩,灯光在证书上晕出淡黄——
这些是我的过去,可正是这些过去造就了现在的我。易菁想,我会长大,我会失去自由,也不再孤独。
音乐越来越空灵,越来越诡谲,越来越遥远。要结束了,他意识到,最后的旋转要卡住忽近忽远的装饰音,一共八圈,拼了命也要完成。
旋律在变弱,转速在变慢,当他抬起头来,向上空伸手定住结束姿态的刹那,整个场馆回归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易菁不敢睁开眼睛,这片寂静让他不安。时间停滞了数秒,观众席中零散地响起掌声,而后愈来愈多,汇聚成一次声势浩大的全体起立鼓掌。
他冲众人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慢慢滑回冰场中央,向周围行四面礼。
此时焦姣才感到自己终于能找回了失去的言语,她说:“他带给我们一个盛大的奇迹!”
“在这里,有多少梦幻就有多少现实,有多少童真就有多少艰辛,有多少爱恋就有多少离别。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不会飞的彼得潘,但只要用心倾听,我们依然能听见呼哨和海岸的声音。”
只有靠近薇薇安时,易菁才能完全放下心来。
薇薇安一把捞起那个刚离开冰场就一下软倒的学生,说一声辛苦,然后敲着易菁的额头质问他是不是又在冰场上发呆。
“不过嘛,”听她的语气好像很高兴,“干得不错!”
易菁无力地靠在她的肩上,声音闷闷的:“我能不能不去等分,那太煎熬了,像是慢性死亡。”
他的教练当然不会同意,易菁把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正好让她连脱带拽地拐去K&C区。
转播屏上在飞快地切换精彩片段,从这个角度再看场上的那个惊险的3A,连他自己都惊出一身冷汗。现场导播似乎格外中意于他的接续步,仅仅是一小段中线接续步,就被来回慢放了三次。
“这里,速度好像慢下来了。”薇薇安一边看一边点评,“变刃还要再干净点。然后,你看你的旋转……”
快点出结果吧,易菁低头挨训,默默祈祷,再过一会回去又要加训了。
广播响了一下,大度地满足了他的愿望。易菁甚至没有来得及注意去听,就被一个极为大力的拥抱拥住了。
他低头去看,大屏上刚刚更新了排名。排在最上的是,易菁,后面跟着他的分数,76.34。
——他再次更新了自己的最佳短节目成绩。
关于举手跳:在跳跃的时候举手会增加难度,所以会适当加分。举单手的跳跃叫作tano,举双手的叫作rippon。伊里亚很擅长举手跳跃,本文中他的两次举手跳都是tano姿态。
关于解说词:选自斯特芳·马拉美的《天鹅》第一节。
纯洁、活泼、美丽的,她今天
是否将扑动陶醉的翅膀去撕破
这一片铅色的坚硬霜冻的湖波
阻碍展翅高飞的透明的冰川!
……
关于《朽木》:更多的译为《死木》,一部美国动作片,有点点冷门,但口碑很好。
关于勾手跳:左外刃进入,右刀齿点冰的跳跃。于此相似的是菲利普跳,它是左内刃进入的,所以很多选手跳这两个跳跃时都容易错刃。勾手跳的姿态很像“崴脚”状,可以根据这一点辨认。
关于巴赫爸爸:据说莫扎特对于敬仰的前辈都称“爸爸”,小草算是跟着他叫了w。巴赫的风格以宫廷乐为主,古典风味很重,维瓦尔第也是偏向古典和华丽的巴洛克风格。可见小草受了易女士影响,就是个严格的古典爱好者w。
关于K&C区:K是亲吻,C是哭泣,作为等分的座位的称呼,一直觉得这很浪漫。
宝们的评论我都有看到,感谢大家的支持,飞吻一个~
感谢你看到这里~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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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彼得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