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月如钩,静静地挂在树梢枝头,月影婆娑在长椅上的两人身上。
姜淮住不惯小酒店,姜早也不想把他带回木屋,所以就只能陪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吹风醒酒。
两人并肩而坐,姜早忽的想起高中有次考试,她发挥失常考了倒数,在充满攀比的饭桌上,温紫苑觉得丢尽了脸面,她大发雷霆骂了姜早一顿,还说她不配做她的女儿。
姜早哭着跑了出去还扬言要和姜家断绝关系,那时,整个姜家只有姜淮担心她一个人在外会有危险,追了出去。
后来他在公园的长椅上找到了哭肿双眼的少女,他没有劝她体谅大人,而是坐在她身边默默地陪着她,还说就算她不想做姜家人,他依旧是她最亲的人。
一想到曾经多次找寻自己的哥哥居然在七年前就谋划着赶自己离开,姜早就想嘲笑天真的自己,偶尔也会可怜至今都没找不到亲生父母的自己。
“花店怎么变成酒吧了,你不是最讨厌那种地方吗?”姜淮呢喃着,脑袋不断倾斜。
姜早刚回过神来,肩膀一沉,他靠在了她的肩膀上。两秒后不知道是风骤然变冷还是体内的酒精突然消散,他猛地坐直身体,就好像一只飞翔的鸟不经意间遗落下一片羽毛,随后被风吹走。
“你呢,你不是最讨厌别人看到你喝醉酒的样子吗?”她淡声。
“不是我讨厌,是你讨厌我才克制自己。”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他自己反应过来后一阵唏嘘,垂下眼眸,又换上清清冷冷的口吻,“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他说完就起身离开,明明方才摇晃到不能走路的身体,现在却能有条不紊地走直线。
姜早目送他走进拐角后,伸了个懒腰,慢慢悠悠地离开,浑然不知某人只是隐身在黑暗里,没有离开。
下午离开洱楠,回到泠溪市后,姜淮严重警告姜成怡不要再打扰姜早,他也这么告诉自己,至少这段时间先别联系,但被酒精麻醉的他发了疯地开了四个小时的车,回到这个地方。
只为再看她一眼。
一直理智的他居然在她面前失了态,还差点把尘封已久的心思透露出来。
他望着她的背影,既唏嘘又有一丝失而复得感。
*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店铺以日出日落为分段线,门口的牌子白天写的是[早餐花店],晚上就变成了[洱楠不眠夜]。
京音和贺锐泽都以为姜早和何斯屿的关系已经因为这种各自美丽的生活方式而有所缓和,还说要组一个饭局。
姜早拒绝了,因为她自己知道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晚上的时候姜早还是会去店里帮忙开酒结账,一个屋檐下最避免不了的就是见面,但她每次见到他,他都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闷酒,穿的衣服不是白色就是黑色,还永远是卫衣,帽子像是焊在他头上一般。
他时不时看向舞台上的驻唱,霓虹灯里的蓝色透过玻璃杯照射在他那张消瘦的脸,他仿若迷失在森林里的蓝鲸,拼命追赶日出,后来发现自己没有奔跑的双腿。
这日落之后才会出现的酒吧就像是困住他的迷幻森林,他堕落于此,永远看不见日出。
有时姜早会主动上前跟他搭话,但他都装作听不见,半合着眼,一动不动地靠在沙发上。
直到梅阿婆回来,他们才有所交流。
梅阿婆早就从姜早口中得知花店被何斯屿弄成鬼里鬼气的,即便这样,在她亲眼看到美丽的鲜花被堆在二楼的客厅还是气得吹胡子瞪眼。
但最让她生气的事是,何斯屿竟然把姜早赶了出去,她拿起鸡毛毯子怒气冲冲地将何斯屿赶出门,让他去把姜早接回来。
何斯屿以为这么些天姜早不是在偷看他就是躲着他,一定是发现了他戴助听器的事。他被赶出来之后没有立刻去花圃找她,而是在街头乱逛,没想到能碰见在石桥旁卖花的姜早。
印有向日葵图案的粉色纱裙配上一件深粉色的毛衫外套,将她称得无比的温柔。
她的五官没有一点攻击性却能轻而易举地吸引路人的目光,何斯屿刚收回视线就看到一个身影向姜早走去,他也不觉地挪动双脚。
满满一筐竹篮的鲜花已经卖得就只剩下一朵向日葵,像是冥冥之中特意给她留的,姜早点好钱,心满意足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这朵向日葵能卖给我吗?”
“最后一朵别卖了。”
头顶传来前后两句男声。
她缓缓抬起头,迎着阳光看到了两张熟悉的脸,“你们怎么在这?”
“今晚的机票,走之前想带朵花走。”姜淮抢先伸手,修长的手指刚触到向日葵花茎,视野里就闯入一只骨节分明青筋暴突的手。
何斯屿直接抓着姜早的手腕,“外婆让我接你回去。”
姜淮扫了眼覆在姜早手腕处的手,尔后怔怔地凝视着姜早,不知名的情绪在眼底涌动,转瞬即逝,他下颚稍稍仰起,嗓音冷淡,“他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她愣住,两秒之后甩开何斯屿,也没有把向日葵留在姜淮手中,“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姜早!”姜淮伸手,欲要抓住她的手腕。
何斯屿在此刻出声阻止,语气漫不经心,“我是她表哥,这花我们不卖了。”
姜早看向何斯屿,何斯屿同时也偏过头,两道目光在空中相撞,如夏夜逢春雨般连绵,片刻后,他迎视的目光忽然收回,她也随之偏开目光。
姜淮轻蹙眉头,对身边这个男人的敌意越来越大,“你谁啊,这有你说话的份儿?”
何斯屿说:“那你又是谁?”
短暂的沉默之后,何斯屿当着姜淮的面抽出姜早手中的向日葵,拎起箩筐就挽着她的肩膀径直往桥的另一头走。
姜淮站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随他们。
等走进拐角,姜早说了声谢谢就与何斯屿保持距离。
何斯屿散漫地甩着手中的向日葵,问:“男朋友?”
她顿住,想了很久才总结好她和姜淮的关系,“他是我以前的哥哥。”
“以前的哥哥……”他意味深长地“哦”了声,“是情哥哥啊,难怪那晚你那么害怕我看见。”
还是被看见了。
姜早暗自翻了个白眼,“我的意思是他以前是我哥,但不是亲的,就像你刚才说你是我表哥一样,是假的。”
“照你的意思,难不成你也是我的情哥哥?”
何斯屿反驳道:“不是你先骗人说我是你表哥的吗?”
回到小洋楼,梅阿婆已经将晚饭准备好,一见到姜早就兴奋地聊起旅游时遇到的趣事,还十分滑稽地说出自己差点就要谈上一场黄昏恋的事,聊到后面,话题突然引到花店的生意。
姜早停下筷子,“过段时间我得去泠溪市谈一笔生意,如果顺利的话,那片玫瑰花也算是有着落了。”
“哎呀,阿早,你也太能干了。”梅阿婆夸赞完姜早,瞥了眼何斯屿,一想到他对花店对阿早做过的事就头大,“到时候你陪阿早去。”
何斯屿眼皮都不抬一下,“不去。”
梅阿婆拿筷子敲了一下他的额头,“你要是不去,就别住着我的房子,回你爸妈那去。还有,你要是再敢欺负我们阿早,我饶不了你。”
见何斯屿默不作声,她又敲了一遍,“还装听不见!”
这一次的力度相比于前一次直接翻倍,痛觉神经一收,他吃痛地捂着脑袋,“外婆,我才是你亲外孙,你居然帮着外人欺负我。”
“现在知道你是我亲外孙了,长这么大来见我的次数屈指可数,我和阿早才认识不到两年,她却比你们任何人都要像我的亲人。”
前一秒还在笑话何斯屿的姜早,下一秒就控制不住的热泪眼眶,她长这么大从未得到过陌生人的善意,就连叫了二十年的妈妈对她也是机关算尽,没想到能在这小地方感受到爱与欣赏。
为了掩饰快要溢出来地感激之情,她往嘴里塞了一口大米饭,含糊不清地说道:“阿婆,你不要这么说,要不是没有你收留我,我指不定还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丑小鸭呢。”
闻言,坐在对面的何斯屿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姜成怡口中诋毁的鸡窝头被她打理的十分精致,她用透明的电话发圈至上而下缠绕着头发,蓬松的发丝里还藏着若影若现的大珍珠。
此刻,他确定当时骂她是丑小鸭纯属是气话。
姜早感应到灼热又有打量意味的目光,抬起头迎上何斯屿的目光,她愕然瞪了瞪眼,好像在问:看什么看?
何斯屿紧抿着嘴,低下头。
梅阿婆左右看了眼两人,“谁那么讨厌说我们阿早是丑小鸭啊,我们阿早明明是灵动的白天鹅。”
她朝着何斯屿努了努嘴,“就是,谁那么讨厌啊?”
说完她以为何斯屿的嘴会再放一次毒,没想到他只是点了点头,咬牙切齿的。
*
名苑小区前停有一辆黑色帕拉梅拉。
跟踪过来的姜淮坐在车内,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领口整洁,衣袖挽起,深色让他显得分外清绝,目光更是沉冷,像寒冬深夜下的一片海面。
连着车载的手机屏幕亮了又暗,波光打在车前立着的白天鹅摆件,反反复复,他看着车外的眼神十分专注,仿佛巷口处还站有姜早的身影。
直到来电铃声响彻逼窄的空间,他才收回视线,接起电话。
“姜总,半年前我们就调查到姜早小姐的家人,他们不在南城,还有,姜早小姐的外婆已经去世了,她也没有表哥。”
此刻,他眸中毫无温色,“我知道了,暗中调查的事不要透露给任何人。”
“是。”
表哥……
看来是有人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
挂断电话之后,他又输入了一串数字,拨了过去。
温紫苑在打麻将,接到电话立马示意其他人嘘声,“怎么了,姜淮。”
姜淮冷道:“妈,安排个饭局,和许家好好聊聊婚约的事,成怡也老大不小了。”
再不将计划提前,他会更加没有身份待在姜早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