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苒是被一阵说话声吵醒的,老房子隔音差,门外寒暄问候的热闹声音一丝不落地钻进她耳朵,简直比闹钟更能让人清醒。
昨晚和外公一起放了烟花,回来又吃了冰淇淋,此刻她的脑袋有些昏沉,估计是着了凉。
身体不适加上起床气,夏苒不爽的心情已经达到了顶峰。
她顶着鸡窝头坐起身,幽怨地顶着门缝里漏出来的浅浅亮光。
大年初二走亲戚,只听声音就知道,是舅舅一家来拜年了。
舅舅一家三年前因工作调动去了外省县城,逢年过节才能回来见见家人,只是重大节日的票有些难买,估计他们也是昨天晚上刚回翰林。
“讨厌!”夏苒将手里的史迪仔一通乱揉,鼓着腮帮子嘟囔,“真讨厌!!”
她倒是并不讨厌舅舅,但也谈不上喜欢。
最重要的是,她觉得他们一家人脑回路有点异于常人。
不过就算心情不佳,该有的礼貌还是不能少,夏苒迅速钻进洗手间洗漱一番,又换了身灰色运动家居服,这才走了出去。
她没有进客厅,而是悄悄溜进了厨房。
不出她所料,厨房里只有外婆和妈妈在忙活着。
“外婆,”夏苒插着口袋站在门口,不太高兴地嘟着嘴,“好吵。”
小李女士赶紧使眼色,“别乱说话,快去客厅和舅舅舅妈打个招呼。”
外婆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笑道,“不想去客厅就回房间玩会儿,等会儿菜好了外婆叫你出来吃饭。”
听见这话夏苒的心情才算好了一些,她没有回房间,但也没有去客厅,只站在厨房边看着她们忙活。
她是应该去客厅打招呼的,但是主观意愿和客观礼貌在打架,所以她打算在厨房待一会儿,看自己的大脑天人交战。
“呦,小苒醒啦?”
舅妈从客厅走出来,笑盈盈地看着厨房门口靠着的人。
夏苒回头看她,舅妈今天穿了件金丝编织的白色外套,因为逆着光的原因,她清楚看见那件衣服肩膀出参差不齐的线头。
夏苒笑着打招呼,“舅妈好。”
“她刚醒,一听说你们来了可高兴了,正要去客厅,你就出来了。”李女士笑着解释。
夏苒觉得自己眼前飘过四个大字。
——欲盖弥彰。
“好好,”舅妈拉过夏苒细细打量,“我外甥女又长高了,也变好看了,最近学习怎么样啊?”
“嗨,这孩子心思一直都没用到学习上,”李女士擦擦手,拉着夏苒和舅妈就往客厅送,“你们快去客厅里坐会儿,马上饭菜就好了,咱们准备开饭!”
一通热情的安排算是把夏苒不堪入目的成绩岔了过去,舅妈到底是来拜年的,也不好硬拉回话题戳人痛处。
客厅里,舅舅正和爸爸高谈阔论,从世界经济谈到国际形势,接着对美国即将迎来的总统大选进行战略部署。
这是外婆家的客厅吗,夏苒差点以为自己进入了联合国大院。
妹妹李琪坐在沙发另一头,专心致志地玩着手机。
李琪小夏苒三岁,眼镜片却已经厚得不行,带着一副椭圆形的粉色眼镜,上面折射出手机屏幕变幻的彩光。
她刚升入初中不久,穿衣打扮还是一副小学生模样,马尾扎得有些松,却不是松弛美丽的那种,留下松散的碎发和乱糟糟的刘海各自支棱着,和舅妈的光鲜亮丽形成了有趣的对比。
“舅舅。”夏苒笑着打招呼。
舅舅看着夏苒走近,立刻热情起来,“小苒醒啦,看我大外甥女长得多好看,又瘦了!”
舅舅做了许多年房地产销售,最擅长和人打交道。
夏苒的笑容加大了些,没有像在言糯、李裕宁面前那样臭屁,却也没有在外貌上谦虚的意思。
她确实觉得自己好看呀,这么美丽的自己实在是做不到违心谦虚。
当然她知道许多人的夸奖只是暖场的客套,但是那又怎么样,这世界从来以个人主观意志为转移,只要她肯定相信,自己就是真的很美丽。
“李琪,你不是想你姐了吗,还不快和你姐唠唠嗑?”舅舅招呼着。
李琪透过眼镜片看向夏苒,小脸红扑扑的,抿嘴笑着不出声,指尖在手机屏幕上乱七八糟地点着。
妹妹是很内向的人,在谈吐上与世故圆滑的舅舅极为相反,几道目光齐齐压下来,显然有些不适应。
夏苒笑了笑,坐到李琪身旁问,“新学校怎么样?还适应嘛?”
李琪晃悠着腿,歪头想了想,又抬眼看看夏苒,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后迅速低下去,“还行吧。”
一旁的舅妈却开始大吐苦水,“快别提新学校了,这孩子学习也不好,根本考不上重点初中,就只能花钱去私立学校,一年花销将近两万块,吃的喝的都比别的学校金贵,这一年挣这点钱都搭在她身上了。”
说这话时,她故意加大了声音,李女士听见响动从厨房探出头来,又默默缩了回去。
厨房的炒菜声叮当作响,没人接话,夏爸爸是聪明人,当然知道不与傻瓜论短长的道理,索性也充耳不闻,舅舅眼看着冷了场,只觉得下不来台,埋怨舅妈,“说这些干啥,孩子还在这呢。”
舅妈没人搭话心里本来就不痛快,直接呛回去,“在这怎么了?我说瞎话了吗,李琪要是能像小苒这么省钱我做梦都能笑!”
又在拿两个孩子做对比,这话明显是冲着外婆去的,舅舅心知肚明,一下子便来了火,“没事你就去厨房帮妈,别说那些没用的!”
眼看着舅舅急了,舅妈这才作罢,拍拍手心站起身来,没好气道:“你去吧,我要去个洗手间。”
女人的战争里,男人们大多选择袖手旁观,只会在觉得面子有损时出手制止,自古以来皆如此。
舅妈不是没有同盟的,只不过舅舅是棵墙头草,在舅妈和外婆之间摇摆不定。
而舅妈之所以会说这些话,也是积怨已久的结果。
夏苒的爸爸妈妈是出了名的爱小孩,相比之下,舅舅舅妈对李琪的爱则显得有些“敷衍”。
这是外婆说的。
外婆不止一次在舅舅面前叮嘱,要对孩子好一点,要多和李女士学习。
外婆教导的是舅舅,但这话却传到了舅妈耳朵里。
没人能对别人的指责甘之如饴,何况是婆媳这种岌岌可危的关系。
李琪从小学开始便住校,舅妈的意思是家里里学校太远,李琪上下学太折腾,住校是为了孩子好。
可外婆却知道,这只不过是因为她懒得打理妹妹的生活,索性让她住校,统一归老师管理为好。
李琪性格内向,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模样也不出众,小学六年的住校生活是怎样度过的没人知道,但性格却一天比一天唯唯诺诺,在大人们面前甚至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而这一切,舅妈一无所觉,逢年过节都要对李琪昂贵的学习开销大肆谈论一番。
当然,她也不是真的心疼那些钱,只不过是想通过强调她在李琪身上投入了多少物质,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母爱。
夏苒明白她的表演动机,只觉得这个生龙活虎的大年初二如此的索然无味。
身旁的李琪抿着嘴看向手机,消消乐的页面跳跃着花花绿绿的图标,她连了许多次都没连对。
她都听进心里去了。
对比之下,夏苒是幸福的,无论怎样因为坏成绩被指责,至少他们一家人是共用一张脸的,面子要一起维护,一荣俱荣。
可舅舅家不是,舅妈为了面子可以把自己的小孩推到众人面前,任人审判。
而李琪,她的人生就像是一道证明题。
用她的“没出息”和“烧钱”,证明妈妈爱她。
难堪的场面终于因为外公晨跑结束而被打破,外婆和李女士也终于战斗结束,一桌子菜被接二连三地摆上桌。
舅妈也从洗手间走了出来,亲亲热热地和大家聊着天,仿佛刚才暗戳戳的较真儿都是做梦一般。
有时候不得不佩服大人们的心态,无论是怎样的龃龉都能在下一秒被忘得一干二净,如果有人能在饭桌旁拍下这一刻的场景,全世界都会以为他们是无比相爱的一家人。
因为前两天李女士和夏苒闹了些不愉快,饭桌上特地把她喜欢吃的软炸里脊拉近了些,用夹菜的方式表达隐晦的歉意。
外婆眼明心净,也不着痕迹地劝和着,“小苒多吃软炸里脊,这是你妈妈特地给你炸的,从早上就忙活这道菜,你看妈妈对你多好。”
夏苒没抬眼,夹起软炸里脊咬了一口,弯起嘴角淡淡哼了一声,模样傲娇的不行,却也的确是不再生气了。
然而外婆这番劝和的话落在舅妈耳朵里却变了意思,刚刚没发泄完的此刻又涌上心头。
她往嘴里送了几筷子米饭,笑呵呵地说,“李琪这学习是指望不上了,打小也没人经管她,学成什么样都是她的造化,咱家还得是小苒有出息,看着就是有福的样儿。”
李女士嘴里嚼着食物不出声,心里却明镜似的。
这哪是夸夏苒有福,不就是拐弯抹角埋怨夏苒有外婆带,李琪都没有人能帮忙带吗。夏苒住在外婆家也是因为在翰林上学的缘故,难道要外婆撇开家业和外公跑到外地帮她带孩子不成?真是笑话!
李女士隐有怒火,却不好发作,只笑眯眯地说:“能多有出息,都是一样的孩子,我看琪琪也有福,安安静静的一看就懂事,不像小苒,越大越不听话。”
开开心心吃饭的夏苒闻言一顿。
得。
妯娌的战争就是以拉踩自己小孩的方式进行的,还真是够文明的。
而舅妈也不吃这套,直接进入正题,“琪琪不行,话都不会说,这次考试考的又不怎么着,我一直说得让她和小苒多学学,多看看姐姐是怎么学习的。”
她撂下筷子,瞪着近视到500度的大眼睛看向夏苒模糊的轮廓,笑盈盈地问:“小苒这次考了多少名呀?翰林可是重点,怎么着也进了全年组前一百吧?”
夏苒没看舅妈,而是转脸看了看自己身旁——李女士僵硬的笑脸。
李女士还在努力措辞岔开话题,夏苒已经抢先开了口,“我学习不好啊,进不了年级前一百,也没奔着前一百使劲。”
“那至少也是前三百吧,毕竟小苒这么聪明。”
“那诸葛亮还聪明呢,他和我们一起考试可不一定考到前一百。”夏苒嚼了一半的食物堆在腮帮里,一手托着碗,一手拿着筷子,就这么坦然地看着舅妈。
舅妈哈哈大笑,“我就说小苒聪明吧,和我小姨家的小孩差不多,说起那小孩呀也是家里人管得好,像小苒一样车接车送的,现在高三了,准备要保送呢。”
这话摆明了是埋怨外公外婆对夏苒太好,对李琪则没有那么上心,更有幸灾乐祸的意味。
夏苒不爱学习众所周知,这么被大家捧在手心里的小孩结果一事无成,岂不说明外公外婆押宝失误,还不如对李琪好些,没准她会比夏苒还有出息。
李女士气得胃疼,却半点反击的话都说不出。
舅妈说的是真的,夏苒目前的成绩,确实不容乐观。
大过年的,舅妈把婆婆一家压得哑口无言,显然是件值得庆贺的事,然而还没来得及在心里跳舞,夏苒已经一板一眼地教育起李琪来,“你听到了嘛,舅妈希望你能像你家亲戚一样保送大学呢,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要辜负舅妈几万几万块的学费,知道吗?”
说着,她还加了块鸡冠放进李琪碗里,“吃这个会变聪明,将来当大官,实现你妈妈的愿望。”
实现你妈妈的愿望。
不是你妈的愿望。
这是夏苒对“礼貌”两个字最大的诚意。
夏爸爸呵呵笑,夹了块鱼放进李琪碗里,宽慰道,“保不保送都是后话,高高兴兴的比什么都重要,”夏爸爸看向舅妈,“就算没保送你也不能把这孩子扔了吧?你说对不对?”
搬起的石头狠狠砸上自己的脚。
舅妈挤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脸,没说什么。
舅舅赶紧接话,“那肯定不能,这可是我俩辛辛苦苦养大的。快!吃菜吃菜!我姐这肉炸的是真好,我还得再盛一碗米饭!”
“我怕饭凉了就把电饭锅关上了,”李女士招呼着,“你自己去盛饭啊,饭勺就在锅里放着呢。”
氛围又变得其乐融融,夏苒在桌下欢快地翘脚,为自己的智慧得意不已。
然而余光一转,那碗端起的大米饭里似乎滴进两滴水。
夏苒懵了一瞬,转过头看着那张被刘海和碎发挡得死死的侧脸。
——李琪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