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有薇和郑好赶到包厢时,酒已喝过一轮,程鹏飞和章明宇左一杯右一杯地陪着郭立川。
郭立川视秦杉为同乡人,每每端起酒杯,都朝他示意,秦杉就很随和地喝,乐有薇皱起了眉。
梅子起身,让出秦杉身旁的位置。乐有薇坐过去,郭立川立刻举杯:“我提议一起敬大功臣一杯。”
宋琳给乐有薇倒酒,姚佳宁说:“有薇连午饭都没吃,让她先吃点菜。”
郑好说自己感冒了,连口罩都没摘,默默给乐有薇夹菜。秦杉给乐有薇舀了一碗清炖鸡孚:“这汤好喝。”
郭立川探究地看了秦杉几眼,秦杉常常看着乐有薇笑,但不怎么说话。再看乐有薇,她专心吃饭,应酬都交给男同事,一看就习惯了男人们的爱慕。
众人都吃过晚餐,不太饿,桌上大多数菜都没怎么动过,乐有薇连吃了几口菜,端起酒杯:“郭书记远道而来,谢谢您。”
郭立川一口干了,主动说起他有个熟人跟李冬明的长子李丰华是干训班的同学,李丰华通过熟人,把慈善拍卖会的策划方案转发给他,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一场与辖区有关的拍卖会即将在外地举行,自己却毫无察觉,郭立川说:“多亏李市长的提醒,于情于理,我都得来这一趟,专程向您道谢。”
乐有薇知道这番话是想通过她,传到李冬明耳中:“这次拍卖会是仓促上马,时间太赶,而且我们都不认识当地政府的领导,这才没发邀请函,请您见谅。”
郭立川感叹本地是国家贫困县,政府财政吃紧,摊到乡镇的都捉襟见肘,江家林脱贫不易,乐有薇帮忙筹到近两百万,是绝对的义举,他再次举起酒杯。
村妇们也都接二连三向乐有薇敬酒,严老太说:“你吃你的,不用喝,我们喝就行。”
乐有薇浅浅喝口红酒:“我也没做什么,慷他人之慨而已。”
袁婶说:“张罗事情最难的,大家肯捐献,都是你的功劳。”
乐有薇只说运气很好,今晚场子里的人,都很够意思。郭立川给她满上了,恭恭敬敬端来,秦杉立即把酒杯端走:“不好意思,她有胆囊炎,我帮她喝。”
乐有薇说:“你也算了。”她对郭立川笑道,“这家伙不到4瓶啤酒的量,等下谁扛他?”
村妇们哄笑,秦杉心算了一下:“我刚才喝了7杯,不到3瓶吧。”
除了拍得《南枝春早图》的电话委托买家,其余善款都已到位,明天上午就能经由华达资产工作组公布于众。姚佳宁找负责电话委托拍卖的方瑶询问,信息不见回复,她打电话过去,却传来“对方已关机”的提示音。
反常为妖,《南枝春早图》成交价是39万,不会出纰漏吧?姚佳宁不安,乐有薇以为她惦念孩子,让她先撤。
黄婷等乐有薇放下筷子,给她看李诗云的留言。李诗云撕了一张作业纸,留言道:“乐姐姐,我也学过《王冕学画》,想抱抱你。我很想看完晚会再走,还想跟卢玮合影,我看过她演的好几个古装剧!等我放了暑假找你玩!”
乐有薇对着作业纸笑,接下来,李诗云会有很多机会和卢玮合影。
吃完庆功宴出来,实习生们已经拆完全部花篮,章明宇找他父亲单位的司机帮忙,开来一辆商务车。
等郭立川走了,严老太说:“有薇,郭书记在场,有话不好问。那9个字,我们绣起来不到两天,女演员花了100万,另外的人也花费不少,都是你的人情,你怎么还?”
乐有薇宽众人的心:“放心,女演员拍个广告挣的钱,普通人一辈子都挣不着,她散点财出去才心安。我们当众给她塑了一座金身,她当了大善人,这个钱花得值。别的大老板也是,他们是花了钱,我也对着直播为他们打了广告,人情当场就还了。你们明天回去休整几天,再安安心心把订单弄完。”
梅子说:“大家都觉得9个字太少了,你帮我们跟她说说,我们忙完订单,绣个大件送给她。”
乐有薇笑着应了,背后的利益博弈,不必多言。田姐送村妇们回酒店,她道完别,接到郑爸爸打来的电话。
郑家父母都看了直播,先祝贺乐有薇表现出色,再告诫不要计较流言蜚语,如果不开心,明天去吃顿好吃的。
过程不算光明正大,但马到成功,还几乎听到心上人求婚,乐有薇心情好极了,一通乱吹:“这才是我第二次拍卖会,很多发言是我即兴说的,还能办得风风光光圆圆满满,说明我天生就该吃这碗饭。”
吹完牛,乐有薇扭头一看,秦杉在看手机,脸色不太好看。有人在网上发布了现场视频,评论里有好几人挖苦拍卖师把自己当名人看待,以卖惨赢得共情,也有几人耻笑穷形尽相,把自己的破事都给抖落出来,更有甚者归纳总结:“拿别人的钱立自己的牌坊。”
秦杉拧着眉,使劲琢磨如何回击,乐有薇手掌盖住他的手机屏幕:“一个字也不说,不用太在意无关紧要的人。”
秦杉说:“可你操持得很辛苦。”
乐有薇说:“辛苦倒还好,超出预期,很有成就感。”
秦杉还拿着手机不放,乐有薇就多说了几句:“大众对拍卖行业不感兴趣,顶多是有明星助阵,热度高了些。他们也就嚼嚼舌根,转头就忘,看新的热闹去了,你没必要理会。”
商务车后备箱被鲜花塞满了,后排座位也堆了几大束,郑好喊乐有薇回家,乐有薇说:“你先走吧,到家早点睡,难受就再吃片止疼药。”
宋琳对郑好使眼色,暗示她别打扰乐有薇和秦杉,郑好叮嘱:“你俩都喝了酒,等下打车回吧。”
众人散去,徒留一地花香。乐有薇站在路边发呆,庆功宴上,郑好很安静,她装没看见,刚才对郑家父母吹牛,劲头过了,又烦起来。
秦杉伸手拦车:“我叫车送你回家。”
乐有薇脑子一团乱:“我不想面对郑好。”
秦杉惊讶:“为什么?”
乐有薇没吭声,秦杉回头看身后的酒店:“要么在这里住一晚上?”
不回家也不行,太像出于心虚而逃避。乐有薇吁出一口闷气:“吃得太晚了,我走回去吧。”
秦杉低头看乐有薇的鞋子,是平跟鞋。在会场时,叶之南一走,郑好就从包里掏出一双折叠鞋,让乐有薇换上,它是芭蕾舞鞋样式,很轻便,乐有薇车里常年备了两双轮换。上次玉器杂项拍卖会,乐有薇说站得脚疼,郑好记住了,昨天就备上了。
秦杉问:“今天这么累,不困吗?”
乐有薇摇头:“不困。你去休息吧。”
秦杉想和她多待一会儿:“我也不困,我想送你回家。”
手机导航显示,从云豪酒店到家里有6公里的路程,走回去,郑好该睡下了吧。乐有薇发信息:“我和秦杉散步回家,早不了。你不用留门,我带了钥匙,你先睡。”
到家休息一晚,一定能想出应对之词,天大的事,都等明天再说。
街头人迹稀少,乐有薇本来开着手机地图,但秦杉方向感很好,她收起手机。秦杉从背包里摸出两支巧克力香槟,一人一支:“还有一支我先背着,到家再给你。”
那天送完玉蝴蝶发卡,回江家林路过超市,秦杉去买巧克力香槟,想在今晚送乐有薇,货架上只剩三支,他都拿了。
今天早晨出发的时间太早,超市还没开门,庆功宴上人多,秦杉就没拿出来。这会儿见乐有薇不快乐,他想也许香槟能让她开心一点,她第一次去江家林那个傍晚,说过很好喝。
乐有薇和秦杉碰了碰酒瓶:“别人送花篮,你送香槟,都是祝贺。”
秦杉下意识向她头上的玉蝴蝶发卡望去,乐有薇笑了:“我珍惜礼物的方式是立刻享用它。”
两人边走边喝香槟,东扯西拉,乐有薇平静了些,聊起秦杉拍下的那件《猫头鹰》。
《猫头鹰》是梅子的作品,画面是一只猫头鹰,它栖息在梅花树干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歪着脖子咧嘴大笑,闭着的眼睛是一片粉色梅花,活泼泼的童趣,得到小朋友们的喜爱。秦杉和小朋友的家长们争夺了好几轮。
在乐有薇看来,《猫头鹰》是所有绣品里最有趣味的,还结合了梅子的经历。她夸秦杉艺术感很好,秦杉说建筑、艺术和历史分不开,大学期间,他和同学流连于艺术展览,读书会和艺术节,乐有薇随口问:“为什么会读建筑专业?”
秦杉沉默片刻,说他父亲做这一行,小时候,家里有大量测绘工具和建筑图纸,他因此对建筑产生兴趣。乐有薇只知道他很小就被母亲带去美国,问:“你爸现在怎么样?”
秦杉神情有抵触,乐有薇一下子就想起送甘蔗那次,他说过不确定有没有兄弟姐妹。他父母一定是离了婚吧,她正后悔多此一问,秦杉说:“不知道,我没有过问他的现况。他有外遇,母亲和他离婚,我们去了美国。母亲去世第二年,他想接管我,外公外婆问我见不见他,我说不见。”
秦杉说得很慢,往常他从不对人提及这些,但乐有薇敢于在台上倾诉往事,他也想对她坦诚。
乐有薇问:“你们没有再见过面吗?”
秦杉回答:“他见过我,很多次,我都能感到他在不远处。”
天边,黑云涌动,秦杉脸上的表情看不分明,是在难过吧。乐有薇说:“你妈妈选择离婚,带你离开,她很坚决。”
秦杉摇头:“她也挣扎过,和外公外婆长谈过,我听不懂。长大后,外婆告诉我,母亲说她的时间很有用,不想消耗在家庭纷争上,但是和父亲继续生活,就不可避免,但这不是她要的生活方式。”
乐有薇停住脚步,笑看秦杉:“她自我认知很强烈。”
秦杉笑了一下:“她说过,她拥有很高的个人价值。”
乐有薇神往那无缘谋面的科研工作者,伸过酒瓶,跟秦杉的碰了碰,脸上漾着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你是一汪水。这样气质的人,出身一定很好,后来才知道,因为你有那么好的母亲。”
江家是做珠宝的,他们经常夸上好的翡翠“水头好”,秦杉对一汪水的说法不陌生,乐有薇用来形容他,他心跳漏了一拍,只想抱她亲她。但不能够,亲吻是恋人之间的行为,上次在乐有薇办公室,没忍住,唐突了她,不能再这样。
乐有薇说:“你对妈妈的称呼是书面语,你很尊敬她。”
秦杉低声说:“我一遍遍喊她,可她再也醒不过来。那之后,我发不出那个音节,所有音节都发不出,治疗几年才好转。”
那天在车上,秦杉说他口头表达有障碍,原来因此而起。乐有薇抬头看秦杉,清水双目盈盈有泪,秦杉心中一慑,又想去抱她,死死绷住脑中那根弦。那个穿蓝衬衫的的男人,曾经是乐有薇的未婚夫,是做错了事,才失去她了吧?所以自己得忍住冲动,不能做错任何一件事。
两人穿街走巷,走过高高低低的天桥和桥洞。乐有薇不再问秦杉的家事,他愿意对她敞开心扉,但她不想再让他回忆不愉快的往事,换了话题:“那罐老枞水仙好喝吗?”
“好喝,每天都喝。”在乐有薇办公室喝茶那天,她说有想在一起的人,秦杉苦涩道,“小薇,我看到叶先生找保安要话筒,可你阻止了。你明明说过,想跟他在一起。”
秦杉竟然看出来了,乐有薇叹声气:“你很敏锐。”
秦杉说:“对你的事是这样。”
乐有薇仰起头看天,一弯残月,星子很亮:“猜猜看,为什么不让他说话?”
秦杉答道:“今天晚上是公开场合,但感情是两个人的私事。求婚不能是被架上去的,有天很想说,就说了,我想是这样吧。”
秦杉说得头头是道,显得很情场老手的样子,乐有薇笑了起来。可秦杉转脸就把自己给说难过了:“但是……那样的时候,他不该听你的。”
乐有薇说:“他只能听我的,因为郑好喜欢他。”
秦杉越发感觉苦涩:“我以为江天和你在一起,但即使那样,我也不能因为江天,就不去正视自己的心意。”
乐有薇苦笑:“不一样。以江天的性格,以及他对我的那点喜欢,不会影响你俩的关系,你一定也知道。但是郑好只喜欢他,喜欢了7年。”
那人的风采,过目难忘,秦杉理解郑好,他用英语喃喃道:“他俊美如阿波罗。”
乐有薇慢慢说起往事。初三年级,外婆病重,夜里总咳嗽,她一整晚都睡不着,陶妈妈让女儿收拾床铺:“快要中考了,乐乐得睡得好一点。”
再然后,外婆去世,乐有薇正式搬去郑家住。有次她想起夜,听到郑爸爸陶妈妈还没睡,絮絮地商量谁家孩子的满月酒不去了。
收留乐有薇,从不是他们说的“多双筷子的事”。秦杉一桩桩听着,乐有薇轻声说:“我师兄那么好,不跟他在一起,我不是人。可是跟郑好爱的男人在一起,我也不是人。”
乐有薇声音极轻,像在梦呓,秦杉完全明白她进退两难:“小薇太想把每件事都做好了。可你自己的心愿呢?你会伤心,叶先生也会伤心。”
街边的路灯周围,一群飞蛾在扑火,乐有薇叹口气:“郑好对他是执念,只求得到他,但我会想得到之后,该怎么处理周围的人际关系,我什么都不想失去。现在我被诱惑,很挣扎,很软弱,我不喜欢这样的我。”
路灯光照在乐有薇沮丧的脸上,秦杉想不出怎么安慰她,只能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小薇,我是希望你吉祥如意,可我也想和你在一起,也很困惑,很软弱。但是神都免不了有阿喀琉斯之踵,挣扎是人之常情吧。”
乐有薇不说话了,小小地咬住唇,像一只在月光下发着呆的小蝴蝶,秦杉安静地陪她走了一阵,小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