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阿稚注视了他一会儿,忽然说:“我能不能摸摸你的尾巴?”
这是个过分僭越的要求。
妖怪眼神变冷,阴恻恻地看着她,利爪悄然变长,是个欲杀的动作。
梁阿稚没察觉,轻柔地开口,声音像溪水一样流淌:“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有只小狐狸,但不是厉害的上神,它年纪很小,懵懂的向世人表达善意,却被人喊打喊杀,逃跑时被人砍下了半条尾巴。”
妖怪沉默了,盯着她。
梁阿稚说:“不可以也没关系。”
妖怪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洁白的衣裳后露出一只毛茸茸的尾巴。
是完好的尾巴,不是半条。
梁阿稚伸手摸了摸,毛绒尾巴触手生温,手感很好,她忍不住捏了捏。
没想到妖怪立刻把尾巴收了回去:“放手!”
梁阿稚抬头,看见妖怪白皙的脸竟然诡异的浮起了薄薄的粉红。
原来妖怪也会害羞啊。
既然他做到了他做的,那她也要做到她该做的。
闭上眼睛,抬头,把脆弱的脖颈暴露在他面前。
妖怪的声音过了很久才幽幽响起:“你为什么不怕死?”
她一愣,轻轻睁开眼睛,“我的命本来就是捡来的,无所谓生还是死。”
“你没有留恋的东西吗?”
“没有人会因为我的离开感到悲伤,”她的瞳孔清润如水,看向了昏迷的萤声,“除了她。不过没了我,她可以去其他宫里伺候,生活会过得更好。”
妖怪沉默了,盯着她:“你活得不开心?”
梁阿稚想了想说:“也没有,刚刚挺开心的。”
妖怪疑惑地看她,她眼里盛出了笑意,看着他说:“刚刚,是第一次有人给我出头,帮我打坏人。”
风呼呼刮着,妖怪还没有动手,她目光移动,注意到望着墙角一株摇动的小花,带着怅然说:“春天就要来了,但我等不到十五岁的春天了。”
“谁说你等不到。”
妖怪忽然说,“我改变主意了,暂时留你一条命。”
梁阿稚一愣,看着他,妖怪张了张口,正要继续说话,却似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身影一动,转身离开。
梁阿稚叫住他,“你要去哪里?”
妖怪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走了,还会再回来吗?”梁阿稚问。
妖怪没有说话,跃出了墙头,在她的注视中消失不见。
*
第二天,天气阴沉。
梁阿稚起床时咳嗽了几声,萤声忙给她披外裳,“公主,别着凉了。”
梁阿稚柔声说:“没事。”
“怎么可能会没事,公主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吗?”萤声气得跺脚。
梁阿稚不语,默默接受了萤声的关心。萤声想起昨日的事情,觉得十分后怕。
昨晚她醒来之后,想起晕倒前见到的白衣人,大惊失色,要去把事情禀告给皇上,公主却说什么都没发生,是萤声她自己摔了一跤晕倒了,才会产生错误的记忆,可她总觉得不对,她真的记得有一个凶狠的白衣人要对公主不利。
“公主,昨日那……真的不是妖怪吗?”
“你看错了,如果是,我还会活着站在这里吗?”
萤声只好暂时打消了怀疑,出去干活了。梁阿稚一个人慢慢走到门边,扶着门框朝外看去。她的身板单薄羸弱,望着宫墙外的天空,神情却很安静。
风刮过,墙头又出现了一道人影。
梁阿稚似乎早已料到,“你来了。”
妖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他戴上了白绒面具,只露出下半张脸,整个人神秘又危险,浑身上下透着寒气。
“你被人欺负了?”梁阿稚忽然问,“这么不开心。”
妖怪说:“想不想出去玩?”
“去哪里?”
“地狱。”
梁阿稚一愣,但很快重展笑颜:“好啊。”
她答应了,妖怪反而眯眸,问:“你真的不怕和我单独在一起?我有可能会趁机杀了你。”
“如果你要杀我,昨天就可以。”
“手给我。”
梁阿稚刚伸出手,想到什么,又折返到角落拿了根树枝,在地上写了几个字——我出去逛逛,不用找我。
妖怪嗤笑她的操心:“有必要写么。”
“萤声是唯一一个待我好的人,我不能让她担心。”
妖怪冷叱一声,催促她,“快点。”
梁阿稚走到墙根底下,努力地踮起脚尖。
冰凉柔软的手,触碰到了他干燥宽大的手,妖怪握住她的手,轻轻松松把她拎上了墙头。
转瞬间,他们消失在朱红的宫墙外。
京城。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梁阿稚站在雀楼上,看着底下蚂蚁一样的人群,惊叹地说:“……好繁华。”
“真没见过世面。”妖怪说。
梁阿稚被骂了也不生气,扭头看他。妖怪察觉到了她热切的目光,冷冷说:“管好你的眼珠子,如果你管不好,我不介意替你保管。”
她也不生气,笑着说:“我应该是天底下第一个跟着妖怪一起四处游玩的人了。”
妖怪面无表情地俯瞰底下的街道。
梁阿稚扶着栏杆闭上眼睛,满面笑容,感受着迎面吹来的风。
和宫里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宫里的风带着沉重的砖瓦气息,可这里视野开阔,柳枝轻拂,风都是清新的味道。
她呼吸了很久,说:“谢谢。”
她没有问妖怪为什么带她出来,但她很开心。
妖怪无动于衷,看着她的笑容,忽然感觉很刺眼。
妖怪忽然指指楼下的街道,微笑着问:“你觉得那个女人是好人吗?”
梁阿稚循着他的方向看去,只见春风楼外,几个恶霸要把一个卖身葬父的小姑娘拉走,场面正胶着时,一个丰腴风情的女人走过去,阻止了那几个恶霸。
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最后,女人给了恶霸一袋子钱,恶霸掂量一下,满意了,便转身走了。
女人又给了小姑娘一串钱,小姑娘感恩戴德地向女人磕头。
梁阿稚说:“她是好人。”
妖怪面无表情。
“是吗?”妖怪在屋顶坐了下来,闭上眼睛休息。
梁阿稚也坐下来,抱着膝盖欣赏没有宫墙的天空。
没多久,妖怪说:“现在,你再看看。”
梁阿稚低头看去。
只见,方才那个女人带着小姑娘走到了春风楼旁的小巷子里,她们不知道在说什么,小姑娘眼里浮出了泪水,拼命摇头。女人又说了几句话,小姑娘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最后,女人动怒,狠狠甩了小姑娘一巴掌,嘴里骂骂咧咧不知道说什么,小姑娘捂着脸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没多久,几个小厮走出,把小姑娘拖进了春风楼里。
梁阿稚愣住了。
妖怪说:“现在,她还是好人吗?”
梁阿稚看过去,只见妖怪带着白绒面具的脸,他盯着她,面具后的眼睛深不见底,透着入骨的讽笑和寒冷。
梁阿稚说:“是。”
妖怪冷笑。
“怪不得宫里只有你不怕妖怪,原来你是善恶都分不清的傻子。”
梁阿稚说:“我不是傻子。”她想了想,又说:“那个女人救下小姑娘,也许确实是为了利益,可她看见小姑娘被欺负,眼里是真切的不忍。人不能单纯用好人坏人来界定。谁知道好人就不会做坏事,坏人就不会做好事呢?那个老鸨救下了她,是好,她强迫小姑娘留在春风楼,是坏,可对那个小姑娘来说,谁知道到底好还是坏?”
妖怪不屑地笑,像是听见什么荒谬的事情:“留在青楼是好事?”
“不好!可设身处地想想,那个小姑娘手无寸铁,孤身一人流落在外,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放她自由就真的好吗?她在春风楼里至少可以暂时安全,吃穿不愁。如果是我,我会蛰伏!等待自己羽翼渐丰,有能力离开的那一天。”
她说着,眼里浮动着点点星芒。
“蛰伏?我可不觉得你在宫里是蛰伏。”
梁阿稚一愣,垂下了眼,“因为我和那个小姑娘不一样。方才,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不屈,她对生有迫切的渴望,也许她的父母曾经让她好好活下去,可我的父母没有,他们甚至厌恶我的存在,除了萤声,我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动力,但我又很为难,没有了我,萤声也许会过得更好。”
她说得云淡风轻,妖怪嗤笑:“所以你就这样自怨自艾,自暴自弃?”
“我没有自怨自艾。”
梁阿稚说,“虽然我在宫里不受重视,可比起宫外居无定所的很多人,我有地方住,不用挨饿,我已经很满足!只是我不想轰轰烈烈,想平静的过完这一生而已。每天一睁眼,我都能看到云,看到树,看到花,我很开心。”
“就这些?没志向。”
梁阿稚不生气,“没志向也是一种有志向。”
“而且,我不仅不自怨自艾,我还觉得我很幸运,因为我遇见了你。”她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带着笑意,转向了妖怪。
妖怪面无表情。
“我不会因为你讨好我,就大发慈悲地放过你。”
梁阿稚说:“我知道。”
妖怪似乎想存心为难她,幽幽地问:“如果你落到和那个小姑娘一样的境地,你会怎么做?”
梁阿稚沉默了一会儿,大口呼吸了几下,声音变得很轻:“那,就要看我有没有热切追逐的东西了。如果我有,不管在什么地方,我都愿意隐忍、蛰伏,为我想要的一切而努力,可如果我没有,就像……我现在这样,那我也不愿被他人控制,宁愿……”她的眼神变得坚决,似乎就在说那个每个人最终都会走向的命运。
妖怪眯眸盯着她。
梁阿稚忽然挤出一个难过的笑容,“我不去争取,是因为,我本来就没有资本……”
妖怪思考间,眼前的少女竟然身体摇晃了一下,闭上眼睛,脸色惨白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