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校园里如常响起朗朗书声,学生们摇头晃脑,老师们往来梭巡,一派积极向上的景象。然而总有例外,二楼阶梯左右,三个迟到的学生捧着书摇头晃脑,眼皮却越来越重,但很快被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吓得睁开眼睛,随手捡起书瞎翻一页咿咿唔唔瞎念一通。
因太过着急,三个里倒有两个拿反了书,被来人一通嘲笑。
两相对视,迟到三人正是王权符、白月初、苏苏,而楼梯上富丽堂皇的贵气少妇则是陆之道。
他掐着黄鹂般的声音,抽出白月初倒捧着的语文书念了两句古诗,适才笑道:“怎么,你们睡过头了?”
可不是,三个人原本睡得晚,早起时连那根棉线都忘了,被绊得鸡飞狗跳、一团乱麻。
三人中,只有白月初是先前见过陆之道的,他原想做中间人介绍两方认识。但王权符仔细观察面前的女人,朱唇贝齿,发髻上斜插着三根珠钗,额前挂着珠链,一双柔荑白嫩如雪,皓腕上挂着一双芙蓉玉镯透亮清澈。他的心思便活泛起来,像只花孔雀一样自我介绍道:“这位美丽的小姐,小生王权符,不知是赏光共赴晚宴。”
女人掩面一笑,似从古画中走出般光彩动人,应道:“王权少爷相邀,自无不允,今夜仙女湖畔浮生酒家不见不散。”他说这话时离王权符极近,反吓得王权符后退一步。
陆之道说完便上楼而去,阶梯上遗留淡淡的乌沉香气。
苏苏偷偷扯白月初的袖子,耳语道:“道士哥哥,你之前不是说陆判官是男的吗?王少爷哥哥是不是没看出来啊?”而白月初已然乐不可支,他实在想看王少爷的笑话,忙让她不要多说。
话分两头,陆之道径直来到顶楼,熟练用钥匙打开校长室的大门,掩面尘土飞扬。
朝北一径落地窗,皆盖着厚重的帘幔。陆之道系上帘幔,楼下花园里的景色便争相恐后入眼来。抬眼是两颗高大的银杏树长在山坡上,枝叶环抱,根节交错,像是一对难舍难分的恋人。坡下密密麻麻长着许多花树、果树、常青树,一年四季花香果香萦绕,两条连廊蜿蜒曲折被厚重的紫藤掩映,更有兰草、菊苗韬光养晦静候花开。
再回过身来,环视校长室的布局,大门开在南面,一东一西摆着两套一样的桌椅,无论长桌宽椅一整面皆是纯木制成,典雅大气。唯一不同的是,东面那一套上灰略微薄一层,而西边那一套上蒙着厚重的灰,像刚从废弃的宅子里抬出来的。正中央则是一真纯皮沙发,搭配着红木矮几,雅致简约。靠墙则是通体立柜,亦是古老的东方样式。
陆之道撸起袖子,认命地把灰尘擦干净,结合布局适当搭配上几盆植物,在墙上挂上壁画,又把吊顶上的坏掉的水晶灯修好,才打了个响指。不消片刻,阎君殿下便悠悠然现身在西边的雕花靠背椅上。
“行嘛,打扫的不错。以后碧落殿的卫生也归你打扫了。咳咳,风太大了,把窗户关上。”
陆之道依言关上窗,拉上一层薄纱,便作势要回地府。此时日出云中,阳光透过绣花纹龙的薄纱,映得满室幽光。
“哎,你去哪儿?”无祈掐吊兰的叶子,抬眼问他。
陆之道一脸无辜,“臣下当然是回地府给您打扫碧落殿去了。殿下方才自己说的话都忘了?记性怎么这么差了,我看要不去请最擅长医术的翠玉一族给您看看?听说她们如今迁徙到南国与西西域的交界地带,现下即刻着人去寻,约莫半日便能得到消息。”
“得了吧,翠玉灵要是知道我说翠玉鸣鸾和杨蔑根本不般配,不得把我直接治死。”
“谁让我们阎君殿下时而喜欢青梅竹马,时而喜欢一见钟情的戏本子,偏偏翠玉鸣鸾和杨蔑这一对没撞到您的兴头上。再说就算翠玉灵真给您治死了,又有啥,我们地府不就是管死人的,专业对口啊。”
“滚吧,走之前记得去找叶碧魄,要张孟婆汤的方子,地府积了一大批生魂没投胎,房价都升高了,通货膨胀到一颗白菜三亿两千万冥币,天天接投诉信接到手软。”
“我真的很好奇,为什么我们不找孟婆要这个方子。虽然孟婆姐姐失踪几百年了,但是……”陆之道现下却不急着走了,他人坐在沙发上,做出洗耳恭听的动作。
说起这件事,不由要提到半月前无祈的涂山之行。
糖一看完新品回到房里当晚,便看见白日里那位明艳的美人斜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她心里一惊,知道终于是躲不过去,一下跪在厚重的波斯毯上,道:“臣参见殿下。”
“不敢当不敢当,怎么富甲天下的糖老板行如此大礼。”
糖一低下头,不敢说话,背脊绷得愈发紧。
“其他的事我也不多说了,你跑也就算了,跑之前孟婆汤方子都不给我写一张啊。托你的福,数不清的生魂都扣在地府,人间的出生率上不去,而地府的房价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啊。”
糖一抬起头,观无祈语气平和,还有插科打诨的闲心,适才放下心来,掩面欲泣状:“哎呦,我的殿下啊,您说起这个可真是找错人了。我在地府干了那些年的孟婆,其中就有九成的孟婆汤是碧魄妹妹帮忙熬的。我可早就忘了那方子都有些什么了。您要,横竖去找碧魄。”她虚抹一把眼泪,“殿下,这也不能怪我啊,我生来就不是做孟婆的料子,只因那些年,地府无主,一片混沌。崔珏和叶碧魄合谋填生死簿上的亏空,才叫我去忘川边舀孟婆汤。我叫糖一,本来就爱做糕点,那又腥又苦的孟婆汤属实不是我的风格。今儿白日里在巷子里看见您,我就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不好。当年,替您往涂山办这一回差事,见这里南来北往的客人多,实在是经商沃地。所以我就不想回去,盘下这家店面卖起糕点来,擅离职守这许多年,如今就算是魂飞魄散抵罪也不过是一了百了。”
“行了,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你的伙计们都在廊下偷听呢,再哭可就不像样。”无祈摆弄着桌上的茶杯,细看杯壁上的水墨画,笑道:“如今你这生意做得蛮好嘛,也不好叫你回去熬汤的。”说着还起身将跪在地上的糖一扶起来。
糖一素来体察上意,略一沉吟,即刻换上一副笑颜,笑道:“妖馨斋这些年获利不少,以后每年我自愿手中的净利其中五成奉与地府,您看今年先给地府修个什么建筑好?”
无祈笑道:“是你有心了,我的心肝。这事不忙,之后再说吧。孟婆汤的方子我可以找叶碧魄要,可我之前托给你的东西呢?容容可说你没去找过他给东西啊。”
糖一便应下声来,走进内室,不消片刻捧出一水晶玛瑙缸来,内里两条金鱼惬意游荡,除却双瞳泛金,余者与常鱼无异。
陆之道靠在真皮沙发上,听完故事里糖一辩白,就已经感到不妙。糖一啊糖一,你怎么还把他们的勾当给说出来了。但见无祈虽在复述糖一的原话,面上并无异色,陆之道恐怕说多错多,只能强笑着听完,借口要去找叶碧魄要孟婆汤方子,跑了。
无祈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轻笑,没再多说什么。所谓敲打,敲敲打打,也不能太明显了不是。
但陆之道很快折回来,在门缝里露出半边脑袋,“殿下,您说您跑这儿来了,那个哑巴道士怎么办,把他丢在碧落殿独守空闺吗?”说完关上门就跑。
无祈没好气砸过去一本书,摆弄了一会学校的教职工信息表格,信步走到窗边赏花。她的腰间系着一个琉璃瓶,两只萤火虫闪闪发光飞一会儿停一会儿。
楼下的小花园里,叶碧魄正在给高一三班、高一四班上园艺课,讲了几分钟的银杏树。碧魄就安排他们自由活动,要求下课以前在小花园里找到十种植物树叶,并弄清楚界门纲目科属种。
槲蝶梦跟苏苏咬耳朵,“这根银杏树好大,听说涂山也有一棵高大的树。”
“苦情巨树可好看了,过几天中秋节放假我请你去我家玩呀。”苏苏没什么防备,一时险些泄露真人信息。
“什么?你家在涂山吗?你不会是涂山的妖怪吧,怪不得我觉得你身上香香的。”槲蝶梦审视的眼光盯着三当家的身上转圈,满脸狐疑。
苏苏自悔失言,本来还有些没睡好觉的迷糊,这一下全身的血泪都紧绷在脑中,忙不迭挖空心思挽回:“当然不是!我家挨着涂山那边嘛,小时候我还跟家人去玩过呢。你也可以去看看啊,说不定涂山的狐狸没那么吓人呢,可能都是误会。”
槲蝶梦再三检查也没看出她有狐狸耳朵,只好作罢,略一撇嘴不屑道:“我才不会去涂山呢,都是一群妖怪绑架犯呆的地方。”这几日来她和苏苏玩得很好,无论翻花绳还是跳皮筋都愿意带着苏苏一起玩,心里其实也并不觉得苏苏是狐狸,因此便抛下此事。
何况狐妖魅惑少年到底是个虚妄的百年前传说,槲蝶梦并不曾亲眼所见,只记得祠堂似乎有这位叔祖爷爷的一张画像。她总说自己憎恶狐妖,不过是少年中二,总想着自己是惩恶扬善的大侠。
苏苏松了口气,拉她去去找在树底下看蚂蚁的白月初。天气预报说傍晚有小雨,小蚂蚁们四处找米粒,为将要到来的洪水做准备。
槲元青在廊下偷瞧,眼中透出对涂山的怨恨,又不敢大庭广众之下如何。自上次绑架淮竹计划失败后,他决心从长计议,让那些妖怪按兵不动,得不到他的命令不许行事。此刻看着苏苏却不免生气,见她跑起来便想伸脚绊她。但苏苏并没摔倒,被白月初抱在怀里,引得以槲蝶梦为首一众女孩子的眼睛都尖叫起来。
这时王权符正站在银杏树梢上摘叶子,他说要树尖上的那片叶子才配得上他。听闻声响不明所以地四处张望,一打眼见东边路上正是方才楼梯上的女子,慌忙从树上跳下来,问好道:“美丽的小姐,你是来找我的嘛?”
陆之道不防他在此处,早上不过随意逗他,此刻一抬头正看见楼顶上无祈笑吟吟的目光,越发如芒刺背,只得敷衍道:“真巧啊,我来找你们叶老师的。”
叶碧魄迎上前来,一声“陆之道”还没喊出来,就被他的眼神制止,观其情形,便试探问道:“陆……陆姑娘,找我有什么事?”
顾念着四周的寻找树叶的学生,陆之道斟酌片刻后,笑道:“叶姐姐,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我们做邻居的时候,有个妹妹当时住附近,她总惹上烂桃花,回回分手都喝得伶仃大醉,成日以泪洗面。后来,还是你给她做一份祖传的甜汤,她喝了之后神清气爽,前尘尽忘。你搬走之后,我我还见过她两回呢。只是不巧,那条街上如今许多人不得意,我想着还是要来找姐姐讨一张方子为好。”王权符很快吹捧道:“陆小姐真是人美心善啊。”
碧魄心知肚明,笑道,“方子很简单,我一说你就懂了。”便将药材细细说来,皆是寻常之物。“只是那熬汤的水,要那我们家门口的那眼长着莲藕的泉水为妙,否则便不见效。”地府之中,只有往生泉生长着与人间一般无二的莲花,这话是再清楚不过。
陆之道一笑,“怪道我们病急乱投医,将房中所有的药材都扔到鼎中煮,也没出个像样的汤来。原来竟是如此。”说完便准备告辞离去。王权符便说要送她。
这时,三班那个叫余成的孩子,就是那个开学时和他妈妈一起闹出大动静的那个孩子,在草丛里抓到一只通体碧绿的刀螂,忙献宝似得跑来叶碧魄跟前,直嚷着:“叶姐姐你看。”
叶碧魄接过来“我看到了小虎,不,余成。老师说错了名字,余成你别见怪。”
“怎么会呢,老师,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嘛,您不记得名字是应该的。”
一窝孩子又围拢在余成身边,问他为什么叫叶老师姐姐。
余成挠挠头,平日里怪会伶牙俐齿,插科打诨的,此刻却干巴巴说不出原因。他一靠近叶老师,眼前便不自觉浮现出一个山环水抱的小村庄,一群小孩子在村口的榕树上爬来爬去,冲着一个女人叫叶姐姐。
那女人回过头来,与叶碧魄一般无二。
树上一个男孩,虽然不像他,但他心底觉得那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