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碧魄一早就觉察到他在树上,因此并不惊讶,听完杨一叹一番告别之词后,浅笑道:“那恐怕是不能如公子所愿,今儿有位戴面具的小姑娘定了席面,说是饯别之宴。我要回去给文阿婆打下手,先行一步,公子。”
杨一叹愣神片刻,很快反应过来是王权醉这丫头搞得好事。本来是商定今晚出发,各人行其道,往西西域、南国、北山去。但王权醉不知说了什么,让她哥同意把时间改到第二天,那时就偷笑得厉害。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杨一叹踢着小石子,晃悠着去找这个自幼看着长大的妹妹算账。
浑浊的夕光下,两人的身影拉长,向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远去。叶碧魄回过头,偷看杨一叹坚毅的背影,心底叹气。
戌初二刻,叶碧魄擦净八仙桌,先摆上八个凉菜,一坛新起的女儿红,便守在灶头添火,一碗一碗鲜活的荤菜端出去。
那定席面的姑娘大方的很,随意放下一锭银子,要最好的菜色、两坛好酒。
枯枝柴火燃烧的灶台上,文阿婆掌勺做菜,油烟飘起,烛火摇曳,映出锅底炖着一条鲜鲫鱼,咕嘟嘟嘟冒着泡。
不一会,门口便传来说话声。叶碧魄接进客人,又端出青梅露、黄梅酒等,很快回厨房帮忙。
一道一道热菜端上去,文阿婆见没几个菜要炒,便安排碧魄出去招待客人。碧魄端着刚出锅的鱼汤,还未撩开帘布,便听见那位定席面小姑娘的声音,“天呐,连二哥都会瞒着我们谈恋爱,这次从圈外回来该喝喜酒了吧。”
“二哥,到时不请我们做首席都说不过去。”不知是谁也接了一句,逗得众人笑将起来。
碧魄转过楼梯,斜眼一瞥。见那一桌围坐的六个人,仅有两个姑娘并坐在上席,一个是那预订席面的姑娘,看着身量未足,带着个鎏金面具遮住鼻子以上的上半张脸,露出一双俏皮的眼睛,通身打扮干净爽利,像是个纵横江湖的女侠。
另一位姑娘,以轻纱覆面,眉目流转,清丽婉约,活像天宫的仙子。她端着青瓷酒杯,将一杯青梅露一饮而尽,笑意盈盈:“明日启程,二哥往西西域,大哥带着老三老四去南国,姬无忌牧神气去北山,说不定还有些什么姻缘呢。届时我们几个可都要破费一番了。”
她左边坐着一位面具剑仙,正接过对面杨一叹递来的杯盏,取下滑稽面具放于宝剑一侧,露出俊眉冷目,宽阔额头,薄唇微抿,似是被逗笑。
南面坐着两个半大青年,一个鸢尾色头发,银白色面具遮住他的左半张脸,随身带个紫金葫芦;一个棕褐色头发,也是戴着半张面具,露出鼻尖以下,额头正中一个太极图夺人目光。
杨一叹给众人酒杯斟满,转头问道:“怎么四弟、无忌、神气、张正没来,今儿不是师妹做东请了大家算饯别宴?”
王权醉叹气,“何止,我还请了木蔑,也算了结这段时日的师徒之谊。他顾念着娘亲,没敢应下。至于李二哥他们几个,本来是说要来的,偏偏传闻二十里外的一个小村子说是有狼妖出世,二哥忙不迭带着他们几个去了,说要大显身手,故而也来不了。”
无祈听了一阵,便绕过烛台,将鱼汤稳稳置于桌上,笑着招呼:“姑娘,菜色还满意吧。后厨还做着菜呢,有什么想添的、想要的招呼一声就行。”
“太客气了,叶姐姐。坐下一起吃吧。”青木媛和王权醉都来拉扯碧魄的衣裳,要她坐在杨一叹身侧一同饮酒。
碧魄自然是不肯,再三再四推脱。
文阿婆捧着一盘刚炒的苋菜出来,恰见到这一幕。这半年来,阿婆早有撮合碧魄一叹之心,苦于二人并无此心,见此情景,高兴还来不及,也便按着碧魄肩膀哄她坐下,口中道:“菜都上齐了,厨房也没什么忙的,好歹这些姑娘公子都是和你一般大如花的年纪,你就安心一同吃酒吧。”
碧魄这才坐定,少不得一一厮认。
杨一叹指着一圈的人,依次介绍:“这位是叶姑娘,连日来蒙姑娘与阿婆照顾,不甚感激。”
“我们几个本是化名在外,不便真名行走。但与姑娘相识已久,少不得告诉你了。这是我的结拜大哥王权霸业、三弟李自在、邓七岳、青木媛、王权醉,还有几位师弟尚未回来,此次可能是见不到了。”
叶碧魄心底暗想,何止是此次见不到呢,过不了多久,有一个算一个,除了王权霸业和李去浊,都得跟我去地府相见。
村子里死气沉沉,夜里越发地寂静寥落。此时月挂中天,纱窗里透出微薄的月色,虽将要入秋,但仍是夏日,竟听不到一丝蝉鸣,蟋蟀、青蛙,百虫之声皆不可闻。
这屋里的几个人早在热菜上齐之前,就着凉菜小酌几杯,自然是没留意到这种动静。
叶碧魄心里门儿清,是崔珏这厮在布置。
“叶姑娘,今日一见,十分亲切,请赏面喝一杯吧。”
王权霸业、李自在、邓七岳几人依次敬酒,碧魄一一喝了,少不得回敬。
后来连一向清冷的青木媛也捧着玉如意劝酒,杨一叹看不过去,替她喝了几杯。
这下喝醉的王权醉越发上瘾,几乎要抱着碧魄的胳膊叫她二嫂,死死地靠在她身上。
碧魄倒是怡然自得,她举起酒杯,“今日碧魄以水代酒,为诸位饯别。愿天空海阔,他日有缘再会。”
众人一一饮下,至晚方归。
王权霸业和青木媛一左一右扶着王权醉哄她回去,李自在和邓七岳也没好到哪里去,互相搀扶着走夜路。
倒是杨一叹还清醒些,帮着叶碧魄收拾残羹剩饭,夜半鸡鸣,文阿婆年纪大了早撑不住睡去了。
于是杨一叹叶碧魄两人边拾掇边聊天。杨一叹问她出生何地,家中还有父母亲族吗?
碧魄思索一番,答道:“酆都桂县人,家中父母皆亡,才来这里投奔表舅,可惜表舅也早已亡故。走投无路之时,幸得阿婆收留,若论起血亲来,只有个早年离家的姐姐,也不知身在何处。”
杨一叹听罢,连洗碗的动作都不由慢下几分,“姑娘受苦难颇多,对上尊敬,对下友好,实是令在下佩服。三月之后,不知姑娘是否方便,我接姑娘去我家小住一段时日。杨某不才,也识得几个朋友,定当竭力为姑娘寻回姐姐。”
碧魄低头道谢。
一切收拾停当,碧魄往山腰上城隍庙去,杨一叹往村外去。文阿婆曾说夜黑风高的,劝碧魄就同她一道安歇,何苦一定要往那破败的城隍庙睡觉。
碧魄总借故推辞,如今还住此处。
第二日一早,碧魄起身洗漱,往村口大槐树下,送别杨一叹、王权醉等人。
不免寒暄一番,叶碧魄见他们走远,才往文阿婆的小店去,喝了杯茶吃几块糕点权作早饭。
她注视着阿婆佝偻的背影,心里哀叹道:“看来,就是今天晚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