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亭记雪 第37章 谒金门（十八）

该许些什么愿望呢，她没有愿望但还是合起了手，愿月亮，愿星辰，愿高树楼阁，愿世间万物，助她腾飞。

桥下，裴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见虞泠没闭眼还以为她一直在想，便不曾挪动步子。

“好了，我的愿望说完了。”虞泠笑眼。

裴贺起身，抖了抖衣袂上的落叶道：“依我对你的了解，你的愿望可绝对不简单。”

虞泠看着他：“裴少卿可猜错了，我的愿望很简单，甚至不算是个愿望。”

两人并肩行在隐秘的小道上，虞泠难得心觉安定，好像只有与他在一块时，心才会有存于现世的感觉。

“虞泠。”裴贺突然打破了沉默。

“啊？”虞泠抬起头。

裴贺顿了一下，而后正色开口：“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关，你被困在了这里对不对？我或许可以帮你。”

“你是如何看出我不是自己留在这里的？”虞泠有些好奇，在他眼里应当觉得自己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才对。

“别打哑谜了。”裴贺顿住步子，身后的墙面上倒映出二人交叠的身影，他的眸光严肃柔和地落下，叮咚一下，在虞泠心中留下一个涟漪，“我明白你想要的是什么，你待在宫中如果不是受人所迫我不会相信。”

虞泠深吸一口气道：“我的身份被秦王发现了。”

裴贺蹙眉：“女扮男装还是南国......”

看着虞泠的目光，他明白了一切，瞬间心如寒潭，虞泠的身份已经被李谲查出，那他现在困住虞泠是有什么目的，思索片刻后，裴贺试探道：“云州堪舆图......”

虞泠点了点头：“他想借我的手拿到云州。”

“裴贺，”她上前一步，月光映在瞳孔里，像一个水点，游游移移，“我一直没告诉你的那件事，从前不肯宣之于口，可迟早有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所以，我宁愿现在告诉你。”

湖中灯火灿然，纸船随风飘向各个角落，丝竹之乐，阳春白雪皆融于那层层的波圈涟漪当中。

裴贺喉结一滚，他的心干涩地皱在一起，眸中虞泠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

她的话语，字字戛玉敲金。

“我是南国的......”

在她话还没说完之时，面前人猛地拉住了她的袖子，一阵脚步声经过，配合着他压低了的声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虞泠面色一变，示意他伸出手来。

裴贺怔愣一瞬，还是乖乖将手伸出来。

虞泠的目光落在他摊开的掌心，用手指在上面轻轻描着。

公主。

裴贺明白那两个字后猝然抬头看向虞泠，她竟然是南国的公主，当时朔北大举进攻南国，将南国皇室近乎屠杀至极，她是如何逃出来的。

虞泠眸中似乎有千万句话想要说，她躲闪开目光，像个怯生生的孩子，不知该将自己的眼睛落在何处。

“我现在，是他拿下云州的最好助力。”虞泠咬唇，血腥味漫开。

裴贺拧着眉，眉骨在眼上留下深深的阴影：“你打算怎么办？”

已有决定之心，非人力可以轻易扭转。

李谲之心，深邃似海。

虞泠继续在他手上描着：

南国遗孤，非死不赴。

固然她已经不择手段，已经用云州堪舆图换来了偷生，可这里是她的底线。

“我是个不忠不孝不义之人，即便这样，卖国窃国之事我也不能做。哪怕南国注定落入他人之手，也不能是我直接参与而成。”虞泠沉声道，“那片土地，洒满了族人亲属之血，岂可踏靴而上，毋宁死。”

裴贺看着她，来不及深思熟虑：“我救你出去，离开长安，无论去哪里。”

虞泠摇摇头：“无论逃到哪里都躲不过。他现在需要我，必然不会想要我的命，我先托住他，届时再想办法离开。”

“我能帮你什么？”裴贺问道。

虞泠沉思片刻，还未说出口，忽而听到周围由远及近的呼唤声，

“虞女史，虞女史......”

是有人在找她，虞泠心道不好，若是被人发现恐怕难逃罪责。她猛地上前一步，伸手捂住裴贺的嘴。

裴贺的背重靠在宫墙之上，一枝枯藤缓缓落在二人之间，上面垂着一朵将落未落的粉白蔷薇。

二人四目相对，虞泠转过身去见人影停顿一会儿，又转身去四处寻找才安下心来。

“虞女史看来不在这儿，咱去别处寻吧......”

虞泠轻轻叹了口气：“恐怕是贵妃娘娘唤我——”

她正过脸，正好对上裴贺的目光，又轻又静。他的手从二人之间渐近的距离中伸出，微拢的掌心间是一朵软白的蔷薇。

周围实在太静，静得能听见风吹翠叶，雀鸟轻啼，静得能听见两重极富规律的心跳声。

虞泠缓过神来，慢慢放下覆在裴贺唇之上的手。

在那一瞬，却被他的手反抓住。

蔷薇落在二人之间。

裴贺轻笑：“你快要把我闷死了。”

沉默中，眼神交织成茧。裴贺松开虞泠的手，正色道：“现在可以说了，让我等你多久。”

虞泠急着去找贵妃娘娘，便道：“至多五日，在宫外等我。”

言罢她转身离开，不过两步又回过头。

裴贺靠在青石墙上，用手拨弄着那一缕枯藤，注意到虞泠的目光后，报以一清浅的微笑。

虞泠赶紧转过身，入目是方才的那座石桥，提灯还放在原处，暖光漏在湖面恰好笼罩住那两只相互依偎的纸船。

她的愿望。

......

“虞女史，原来你在这里？方才我找了你好久也没有找到。”瑶蜡抬起头，将手里的托盘交到她手中，“这是贵妃娘娘的补汤和蜜酪，便由你送进去吧。”

虞泠点头，朝瑶蜡屈膝笑笑。

殿内，静贵妃正靠坐在美人榻上，她阖着眼，任由燕春为她按揉着穴位。

虞泠进来，行礼道：“贵妃娘娘，百合莲子羹来了。”

静贵妃听出了她的声音，微微眯开眼眸，轻声道：“放哪儿吧。”

她正要下去，静贵妃却出声拦下了她：“听闻你颇通药理？”

闻言虞泠的目光默默移向了一侧的燕春，后者向她抛去了一个肯定的笑容，虞泠明白这是燕春给自己在静贵妃面前露面立功的机会。

于是她道：“婢子是略懂一些。”

静贵妃使了个眼色，燕春便将殿内的宫人通通屏退了出去，而后她开口道：“本宫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虞泠垂首道：“能帮上娘娘是婢子之幸。”

静贵妃笑笑，伸手让燕春停下，一边捧着那百合莲子羹一边道：“本宫自从生了皇儿之后，身体一直不如从前，常有体虚乏力之症，而且身材丰腴难以重回曾经清减之态。尤其是夏秋交界，早早便体寒难忍。”

虞泠估摸了一下，而后道：“娘娘可否让婢子探探脉搏。”

静贵妃点点头，旋即虞泠小心上前探了其脉搏，脉搏无力虚滑，显然是生产调养不力遗留下的病症。

虞泠在心中思虑了一番，而后退下道：“娘娘是因为当初生产殿下后调养不力留下的病症，体虚乏力，贵体心阳虚弱，寒湿侵袭。只需祛湿驱寒，温补阳气。”

她的目光落在燕春手中的补汤，道：“娘娘日常所用的补汤中百合虽能益气，却是性寒，应改为柴胡，艾叶等驱寒草药。”

静贵妃跟燕春对视一眼，而后道：“此病症私密，本宫又讳疾忌医，无法对太医严明，既然你懂如何调理本宫的身子，本宫便将此事交给你。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告知本宫，准你出宫去寻。”

“婢子省的。”

这几日在宫中，虞泠基本将宫中各地摸了个清楚，如今她有机会出宫为贵妃寻药，便是逃离李谲掌控的契机。静贵妃显然不知道李谲留下她的原因，在宫里死了一个宫婢而已，谁又会在乎。

想着她剪开自己的袖口，从中掉出一颗药丸。

死在寻药的山中，从此世间便没有这个人。

倏地有人敲了敲门，虞泠赶忙将东西收好，打开了门。屋外下了细雨，燕春收了伞，跺跺鞋底上的湿泥，她抬起迷蒙的双眼看向虞泠：“你怎得才开门，我快教雨淋没了。”

虞泠歉意笑笑：“谁知道姑姑你大半夜造访。”

燕春变戏法似的拿出两碟东西置在桌上，道：“娘娘今日吃的酪花还留了些，就这两碗，分一碗给你，莫要叫那些小丫头晓得，免得又吵我耳朵。”

虞泠笑了一声：“那我却之不恭。”

她吃着甜蜜的乳酪，问道：“今日是你告诉娘娘我懂药理的？”

燕春神情一变，舔去唇边的乳花，有些尴尬道：“是也不是，娘娘瞧着我身上香囊新奇，便问了一句，我就告诉她了。”

“多谢你啊，不然我哪有在娘娘面前说话的机会。”虞泠道。

燕春拍拍她的肩膀，道：“那你可不要辜负我的好心，千万别做不好要连累我。”

“自然不会。”虞泠郑重点头。

她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看着燕春的笑容，感受唇齿间的奶香甜蜜，越觉得心中有歉，对不住，利用了你。

虞泠想起还留在朔北的阿满，为自己留下舆图的虞香敛，再是眼前的燕春，一个个雁过留波，还未察觉之时，就已被自己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