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泠靠在背后阴湿的墙壁上,眼角的伤痕微微的刺痛。被押解到这里之前落在她耳中的最后一句话,来自李谲,
“还是个女人......”
任何人不可能仅仅凭借散落的头发和当时昏暗的灯光来判断男女,唯一让他如此确认的是,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虞泠一阵胆寒,可又是不解,既然这样他为何不早早揭发自己,明明知道自己是女子还以修复手札之名频频召自己入宫。
无论怎样,或许她都有脱身的法子,如今这幅局面,他是想让自己被围困,从而图谋些什么。
可是,他会向自己这样一个无名无姓的小人图谋些什么呢?
虞泠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再开始梳理,到底李谲想要做什么,他为了杀人灭口?
故意引自己前来,被动地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再揭露自己是为女子的身份,桩桩件件,足以将她踏入万劫不复之地,无处遁逃。
难道,她心中闪过一丝念头,她在那谈话中捕捉到关键词,云州堪舆图。
云州堪舆图?虞泠目视着牢房外漆黑的甬道,心里顿生寒意,难道李谲知道了云州堪舆图的由来。如果真是这样,也许不久后他也会查出自己南国公主的身份。
“麻烦。”她掰着指节,自己会被当成细作的。
可是李谲不知道自己还有退路之后的退路——裴贺。
如果事情真的到了那一步,虞泠心知自己和裴贺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是他将自己从朔北带回来,也是他上交了云州堪舆图,这一切将无所遁逃。
这条锦囊妙计到底是保全自己的命,还是拉他人下水,主要在于一件事,她一直搞不明白的,当初裴贺状元出身为何却被派去了边缘的凉州做一名刺史,还孤身如朔北查探,直到三年后才归京。
这一切只能证明,他并不简单,拿到云州堪舆图便是一人向他下发的命令。
虞泠直起身,后脑勺的钝痛让她的动作迟缓了些许。
她苍白的指尖紧握着铁杆,向上看去,深黑的铜墙铁壁阴湿地想要能滴下水来。
父王,我到底是要感谢你,没有承认我的身份。
虞泠失笑。
脚步声由远及近,她的心趋于平静,就这样坐在地上,目光定在铁栏杆上一截戳出来的铁钉上。
命运。
命运停在她面前。
在没等她做出任何补救的措施前。
“想过吗?”一道声音从头顶落下来。
虞泠没有抬头,她顿了顿,恢复了原来的声线,没有再掩饰,“想过什么?”
李谲哼笑了一声,周围实在太安静,安静到能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
“你在装傻。”
虞泠不置可否。
“聪明人我见过很多,”李谲打量着她,“不过像你这样,既聪明又胆大,还这样......神秘的人我还从没见过。”
虞泠沉声回答:“我不够聪明,如果聪明的话现在也不会在这里。”
“不,”李谲摇头,他灰沉沉的眼睛亮了一下,“这里有一个圈圈住了你,如果没有这个圈,你会飞得很高。”
他的手指轻轻在虞泠周身划了一下。
虞泠拨弄着在肩头的发丝,哪里是一个圈,她本来就走在一个年轮上,不想被人摆了一道。
罢了,她惹不起。
李谲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凛声道:“说罢,你是怎么拿到云州堪舆图的?”
果然,虞泠心道。
“什么云州堪舆图?”她道。
李谲忍不住冷笑一声:“你别装傻了,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就那么想死吗?”
“我不明白殿下你想要什么,如果你坚定的认为是我拿回了云州堪舆图,那么只有几种可能,要么我真的有天大的本事越到朔北人的前头去,要么我是南国皇室。”虞泠轻声道,“可是南国皇室早就被朔北人杀光屠尽了,他们永远不会在您的面前。”
“殿下您说,我是怎么拿到的?”
她道。
李谲紧紧盯着虞泠的眼睛,那双眼睛全是漠然和无所畏惧,他咬了咬牙,反而笑出声来,
“你有退路是吗?你以为他会来救你吗?”
闻言虞泠整个人一愣,竟然凉飕飕地冒出冷汗来。
她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下意识依靠一个人。
这里是金吾卫的地方,重重防备,她是最里面的一个罪人。呼吸渐熄,紧锁着脖颈。
“大理寺少卿裴贺,”李谲垂下眼眸,“他将你从凉州带到长安,户部的陆尚书,帮你造了假身份——”
“陆尚书不知道我是女儿身,是我骗了他。此事与他无关。”虞泠道,“至于裴少卿,我们更无甚牵扯。”
“还在骗。”李谲冷眸。
虞泠摇摇头:“我岂敢骗秦王殿下,纵使我有九个脑袋也不敢。裴少卿是个多病身,有一个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迫他,他就只能保守秘密。”
李谲啧啧:“能拿到云州堪舆图的人当真是不简单,编瞎话起来也滴水不漏,亏我还觉得你是个耿直的人。”
“我不可惜你是个女儿身,只是世道便是这样,你离经叛道,罔顾国法,且来历不明必然是死路一条。”
他叹息道,语句中竟然有些遗憾之色。
李谲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逃出来安安稳稳活着不好吗?”
逃出来,安安稳稳活着。
虞泠眼睛一亮,她大可以安安稳稳活着,好像许多人都这么对她说过,可是她不想也不甘。
不甘成为被人摆布的人,想要活出价值。
这一切的前提是什么呢?是活着。
活着必然要卑躬屈膝,委曲求全,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她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摘下幞头,一切似乎被放慢了一般,每一步都惊心动魄。
“蔡文姬,能辨琴;谢道韫,能咏吟;彼女子,且聪敏;尔男子,当自警......”
“女子又如何,这不是能禁锢我的枷锁。”
虞泠眼角的伤痕红艳欲滴,与洇红的眼眶快融在一起。
李谲蹲下身,与她齐平,仅仅隔着铁栏杆,锈气氤氲在二人中间。
“想知道为什么本王明明知道你是女子,却还让你帮我修补手札吗?”
虞泠抬起眼。
他接着道:“因为你有这个本事,而且我愿意给你一条生路。”
虞泠蹙眉,看啊,明明设下了一个圈套,却又美化成在最后给了自己一条生路,让她感恩戴德。
李谲笑道:“本王可以让虞泠消失,再让虞泠复生。”
他对上虞泠的目光,虞泠发觉对面那双眼睛要比自己的更阴更冷,像一对时刻在暗处的来自蛇的瞳孔。
她呼吸一紧,听着李谲接下来的话。
“你求求本王,本王保你一命。”
虞泠不假思索:“求秦王,保我一命。”
李谲露出一个笑容,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很是满意虞泠的话,他伸出手钳住虞泠的下巴,左右打量。
“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子?”
虞泠轻笑:“普通长相,两只眼睛,一个嘴巴。”
李谲没有说话,他的眼睛落在虞泠脸上各处,要找到伪装的痕迹。
终于他找到那隐秘的一处,就在耳朵下方,一块一块撕裂。
她在各处都做了细小的改变,改变了眼睛的形状,增宽了下巴,改淡了唇色。
眼前的女子,有着一张与之前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面孔。
柳眉微蹙,杏眼明澈冷淡,虽然周围环境昏暗,隐约的灯火仍然衬得她肤如脂玉,恬淡安静。即便这样,虞泠垂着眼,没有一丝恐惧,连眉头都不曾跳一下。
李谲冷嗤一声:“还真是普通。”
牢房中石壁开裂露出的缝隙间,一滴一滴渗出水来。
滴水冰凉,惊醒了昏昏欲睡的人。
他拨开凌乱的发丝才发觉已经有一个人站在牢房前等候了许久。
“唐连江。”
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张清俊的那人面孔,彼时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我是裴贺。”
他道。
唐连江愣了一下,而后轻笑了一声:“是你啊,好久不见。”
“多久了呢?”他摸着长出胡渣的下巴,思虑道,“三年多,快四年了,听说你当了大理寺少卿,恭喜啊。”
裴贺蹙眉:“你应当知道我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他轻轻嗓音,愈加正式:“我不相信你是这件案子的主使者,你告诉我实情,我会帮你。”
“帮我?”唐连江失笑,“算了吧,我们仅仅是几年同窗情义,犯不上为我翻案。”
“你错了,”裴贺冷声说明,“我只想查明这件案子,不是为了帮你。”
他不解道:“明明不是你做的,为何你要做出这般无所谓的姿态?”
见唐连江不说话,裴贺继续道:“那本账册是从哪儿来的?上面的墨水时间并不久,明显是伪造的。谁拿出来交到了礼部,你的夫人?”
那个他为之登山烧香的夫人。
一滴眼泪落在手背上,触碰时还是滚烫的。
唐连江摇摇头,良久他道:“我想,如果她想让我死,大可以直接告诉我,不必隐藏这么久。”
“说实话,”他抬起通红的眼眶,似乎几夜未睡,眼白上满是血丝,“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我怎么就成了阶下囚。我在礼部,快要四年,一直都默默无闻,这大概是我最出名的一次。”
“裴少卿,如果你查下去,可一定想好了。”他道。
“你放心。”裴贺道,“只要我在大理寺一天,便会力求真相一天。绝不冤枉任何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