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林寒雨,在风声中竟也哗然。
盘膝而坐的人用锐利清寒的目光紧紧注视柳璟,良久地沉默着。
雨势不休,多年前相见时他们一人尚为朝廷官员,一人终日斗鸡观花,而今再见出言即是天下生杀大局,简直恍若隔世。
分明是同当年一般轻佻的语气,却担上了极重的分量。
柳璟很浅淡地勾了下唇角。
在话音未落前,他由衷地想过这位老实的正人君子是否还会先被问得一愣,再皱眉愠怒,鄙夷厌恶。
而此时答案正在眼前。
泥泞和污血交错在素衣长衫上,这位年轻的将领淡笑一声,最终定定地看了过来。
这到底是一个经年诵读孔孟之道,行为严遵君子之礼,胸怀四海之志,又不曾真正愚忠的人。
人与人之间的交情实在是很奇怪的东西。明明他们算不上什么熟人,甚至仅有的几面柳璟还给他留下了极差的印象,信任这般可贵的物什照常理不该就此交出,可那目光确实是坦荡安定。
就像心意已决,且从此再不会犹疑踟躇,轻得毫无忧虑,又重得涵盖对世间公允之笃信。
……
柳璟带着人回到别苑时日头早已偏西,好在一直零星不断的雨终于消歇片刻。暂时安顿好了人,心存惦念,他便带着一身湿气往主院中赶。
但是这会儿院子里确实不安宁,闹得满院的亲卫面色都木了。
这种神色乍一看极难形容,约摸是按捺不住想破口大骂又憋屈着不敢的窝囊劲。
但其实倒也不费解,因为柳世子刚走近就立刻同这些人共通了情绪。
这么些年,他也算是游走遍宫宴瑶池、烟花柳巷,可偏偏从未听到过如此难听又独具特色的弦乐之声。
听音色分明用的是上佳的琴,却生生被弹琴者拨弄出了拿琴弦给牛磨牙的架势。
也算是另辟蹊径造就了闻者落泪之境界。
这破动静到底谁弄出来还能没人敢骂显而易见。
柳世子远闻琴音已经气笑了,忍着这动静踱步进门,撩开珠帘轻声踏入。
珠帘之后,金丝楠木浮雕屏风上蚕丝绣云海,依稀投映着罪魁祸首的半侧身影,在烛光中影影绰绰。
柳璟也敛了声息,几步行至屏风之后,便见红衣长袍的人正在几案前支着下巴,一手懒散地挑拨着琴弦,长发尽数散在腰间。
他骨节凌厉的长指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弦,直到震颤的琴弦为另一双手所压停。
“丹楼主,改修习用乐器攻击敌人听觉了?”
丹绛含笑抬眼,“啧”了一声:“这么说可真伤人心。我这分明是思念伊人迟迟未归,还听说他在外面拐了个男人回来,幽怨至深,故寄情思于乐声。”
柳璟闻言轻笑出声,也就顺势坐在几案对面:“有处申冤吗?”
丹绛扬眉,从琴弦上离了手,垫了块布帛,将一旁被沸水顶得锒铛响的琉璃壶从火炉上拿起,在琉璃盏上倒了两杯新烹的茶。
“我这里可没有青天大老爷。”
柳璟点点头:“行吧,那不申了。我对拐回来的这个人呢,的确也器重非常。”
丹绛敛了神色:“解清磐,确实是一位不错的将领,你要带着那人为你硬攻上京城门?”
柳璟并不意外他的手眼通天:“慧眼如炬啊。”
香茶的热气氤氲在室中,烟雾挡着人眉眼,气氛渐渐静了下来。
丹绛将桌面上一封密信推到柳璟面前:“上京封得跟铁桶一样,目前没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只知道贺成还没开始动。”
“但你猜那些士大夫可还能安心过日子?”
柳璟伸手接过,扫量了一眼纸上内容:“幽州、并州、齐鲁巡抚召集城内守军,正清点兵马?”
他笑了一声:“好大的阵仗。”
丹绛转着杯盏:“狗皇帝下黄泉是迟早的事,其实此事有趣的地方在于这三支地方军所要拥立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位殿下。”
柳璟轻轻合上信件。
“丹楼主,别唯恐天下不乱了。那些文官也不是傻子,到了这种时候,他们不会打内战的。倒是上京城门口要热闹了。”
丹绛挑了下眉:“好吧,那还有件事更有趣些。”
“柳世子,你觉得你和那群文官的选择会相同吗?”
热茶晾了一会儿,温度正适宜,柳璟端起茶盏,并不急着喝。
“我说了,他们不是傻子。眼下的情况他们不会纠缠于党争,只会推一位真正适合即位的人。”
在这一方面,他们的眼光不会有二致。
“如此便好。”丹绛屈指点了点桌面,推去了第二封密函。
“你的人在路上了。”
这一次柳璟只轻扫一眼:“刚出骐城的话,算算脚程最多两日便到。”
“柳世子,有两条路。”丹绛举杯晃荡了下杯中茶叶,“推断没错的话宁兴尧他们和上京守卫里应外合,贺成会故意放他们进城逼宫。”
“要么暗中和宁兴尧通个气,过去别打,先把城门骗开了,进去再说。要么两日后拦住军队伙同宁兴尧把那群缚骨楼的饭桶打服了,然后硬攻上京。”
“虽然看上去比较蠢,但我推荐后一种。”
丹绛抬眼看着柳璟:“没意思啊,怎么不惊讶。”
柳璟浅饮一口香茶,相当敷衍:“啧,真让人惊讶啊丹楼主。”
而后等来了对面人轻笑一声。
“宁兴尧那帮人到上京城门的时候三支地方军早在那等着了。
“宁兴尧他们同地方军立场对立,没进城门前还是有一仗要打,自己人打来打去何必呢。何况就算打赢了,若我同他暗中勾结一事若被贺成四散眼线报上去,城门就骗不开,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
丹绛好整以暇地夸了一句:“柳世子真聪明。”
没等来白眼,他继续道:“这是朝廷的事。至于江湖中,四方名门皆携门下弟子若干日夜往豫州赶,预计十日后抵达。”
柳璟敲了敲杯沿:“苏戚办这江湖大会总不是图个热闹,他要拉江湖百家下水。”
丹绛嗤笑着:“是啊,他手段琳琅,的确也是叫人期待。等到江湖大会结束后再去上京吧,也许能有什么意外收获。”
两人谈了这么一会儿,杯中茶已见底,剔透的琉璃折射出斑驳的烛光。
柳璟放下杯盏:“你总没个正形,今日怎的突然要将事情全交代完。”
丹绛笑着抬眼,却未直接回应:“其实我方才在练琴曲。”
柳璟莞尔:“丹楼主,弹得实在独树一帜,我辨不出曲名。”
丹绛“啊”了一声,又拨了下弦方道:“阳关三叠。”
柳璟闻言默了片刻,会意道:“打算闭关了?”
“不出意外,大概十几日。”
柳璟倒弯了眉眼:“十几日罢了,何故都用上离别曲了,曲意悲伤过头了些。”
丹绛支头笑了:“实在是思念难解。”
原本是手底下人怕他伤重畏寒,这屋里窗子皆闭,可此时丹绛身边却起了道风。
雅青色长衫掠过几案,柳璟坐到他身边,素指抚上锦瑟。琴弦铮然一颤,发出一道悦耳音色。
“罢了,只好我不吝赐教了。”
而后断断续续的琴声便绕了梁,倒比先前入得了耳。
丹绛照着柳璟所弹之处依次拨下琴弦,拨得很轻很慢,眼看着神色倦懒。
柳璟便覆上他指骨,带着他拨上琴弦,加深了那份力道。
他还不忘揶揄:“丹楼主已经伤重到摁不动琴弦了?”
满室香茶余韵悠悠,烛火相映成趣,屋外不知何时再起淅沥雨声,荡漾起周遭静谧。
他们靠坐得极近,宽大的衣袖交叠在一起,丹绛微微抬了下头,两人便碰了鼻梁,而后撞进对方目色之中。
于是丹绛轻笑:“惭愧。”
猝不及防相碰,柳璟恍神一瞬,而后下一刻他所覆的指骨却反压上来,带着他的手拨响琴弦。
正是全曲最跌宕之处,曲意忧愁难舍,在震颤间流淌而出,于抚弦间倾泻铮铮之声,于是抚琴者心绪就落了满室。
柳璟笑睨他一眼:“你骗我。”
丹绛拨弦未停:“冤枉,我又是何时说过我不会。”
柳璟笑骂一声:“混账。”而后干脆另一只手抚上琴弦另侧,就势跟上了韵律。
琴瑟尾声落下的那刻,余音不绝。
不去摁停琴弦,丹绛垂眸笑看他:“朝雨浥轻尘,可惜春来还遥遥无期。”
柳璟只淡然报之一笑:“很快了。”
丹绛收回了手:“你说今年第一场雪是什么时候。”
“不才,不通天文。”柳璟转而看向他:“不过你会在那之前出关吗?”
混账笑言:“我尽量。”
两人而后难得沉默片刻。
柳璟还是道:“不过也别太尽力,别到时候闭个关又走火入魔了。”
“啧,我看上去如此不靠谱么?”
“不过柳世子,你也是。”
“收拾那群饭桶的时候别太用力,伤了自己可不值当。”
“我知道。你……”
丹绛眯了下眼睛,偏头吻上去的时候才堪堪阖上。
雅青与朱红相映,竟也交缠得难舍难分。屏风上双影交融,缠绵,缱绻,难舍。
良久,唇齿方离。
柳璟纤长眼睫微颤,遮住清冷以外别的意味。
“别让我等太久了。”
“谨遵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