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头子偏头轻哂,灯烛火光相映间,他掩饰渐落,疲惫地阖上了眼睛。
彼时屋外千里寒凉,夜色浓得望不尽,来往的人忙碌收捡尸骨,血腥气酝在风里。
而昏黄烛光包裹的正屋中,两道颀长人影一卧一立,竟也有安逸错觉。
夜未深,正屋的灯火却歇了下来。
偌大宅邸在经历了一场跳梁小丑般的夜袭后终归宁静。
而随疾风穿掠千里,上京城门在长久的朝堂混乱后于深夜重开,一人一马手持诏书奔驰远去,扬尘漫天。
繁华京都归于死寂,朱门大户却有灯火通明。某户大官家瓷器木器或刺耳或闷重的落地声响彻了宅院,在浓浓夜色里又似乎不值一提。
初初入冬,几日细雨零星地下,云雾终日不开,就算天朦胧亮了,也难言破晓一词。
但午门鼓响的那一刻,人人自危的官员们依然只能陆续进宫。
太和殿看起来倒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如果抛开文武百官堆了一脸完蛋的话。
龙椅上已经空了,但偏生龙椅旁有一尊太师椅,上首坐着的紫袍武官司监国之职,俨然是有了随时随地把那位半死不活的皇帝踹下去的能力。
其实把那位皇帝踹下去倒是一部分人乐见其成的事,但是个有脑子的都知道上位的绝对不能是他们的政敌。
因为贺成还没踹下去皇帝就已经拿人开刀了。
倒霉的是那位正在守卫城的解将军,昨日贺成党羽你一言我一语,扒出了这位解将军曾为那位通敌叛国的临安侯所赏识,以八竿子打不着的方式连坐了这位守城守得呕心沥血的将领。
得出的结果也很简单,简单粗暴地先扣押回来送进大理寺严加拷打。
原因是这位将军有可能与临安侯串通一气早早谋划好了通敌叛国。
贺成昨日也很悲痛,直言他也没办法,总不能放任这么一个其心可诛的人去守关隘吧?
文武百官想张嘴却颇感无力。
但诸位言官到底也是进士登科满腹经纶的文人,思来想去还是能一语中的。
南疆人把鱼米之乡粮食万石的姑苏占领了当粮仓,已经驻扎在陵城随时随地要压上卫城的城门了。这时候把统帅抓了是闲大梁沦陷了一半还不够?
怎奈监国大人早有准备,目光长远,推举了一位新的将领。
这位将领姓贺,毫不意外是某位远房亲戚,平生功绩是上房揭瓦,怒战青楼,激斗蛐蛐。
从某种方面来说,也算得是发展武功。
百官眼见这么个莫名其妙的情势按理说第一反应应该是建议迁都。
眼下摆明了只能往北逃,可北面的邻居不主动来打已是万幸,上门招惹显然是脑子被驴踢了。
因此最近几日百官进宫那上的都是坟。
解请磐,也就是那位倒霉蛋,在临安侯失踪之后带出去的那十万军队已是朝廷东拼西凑来的临时军,眼下又是临阵换帅,能守住城就有鬼了。
其实说大梁自临安侯姑苏一战战败后没了精锐也不尽然,因为最后的一批精锐,留在了上京。
这批精锐用于护卫皇城安定,是最后的防线,共计两万人。其调度权分为三块,一份在护城大将军贺成手里,一份归兵部,最关键的部分,直属于帝王。
每每调动,需集三方。
而此时泰安帝昏迷,那份自然落到监国手里,至于兵部尚书,乃贺成党羽。
眼下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位狼子野心的奸臣要做什么。
与临安侯交好者纷纷下狱,往往数日暴毙,唯有南相根基深稳,屹立至今,贺成还没能奈何得了他。
其实还有个原因,那就是临安侯的通敌罪名依然没能够安下去,时至今日这场风暴肆虐数十日,但无一人屈打成招。
上朝终究以贺成党羽飞扬跋扈梦想着从龙之功,其余文官翻白眼武将吐唾沫的闹剧收场。
但实则每个人的心弦都绷得极紧。
此时两万御林军尽归贺成麾下。而一心拥立泰安帝之子的大臣凭着多年政治交往的关系辗转联络京城附近城池的巡抚,随时预备勤王。
两方的较量谈不上势均力敌,但至少也不可能让乱臣贼子赢得轻易。
两日后朝廷急诏送达,捉拿解请磐归京,二十有五的贺子丰为大军新任统帅同时抵达卫城,帅权移交。
上京表面上依旧风平浪静,可人人目如鹰隼,等候生死一刻,却不解为何掌握主动权的人始终按兵不动。
而与此同时,被柳世子摁着躺了两天养伤的丹楼主趁柳璟得了消息出门办事的空隙,再次祸害起了在宅院里吃牢饭的诸位。
这会儿地牢里的前辈已经跟晚生骂得很脏地描述完了丹魔头折磨人的过程,讲得吃牢饭的晚辈们瞠目结舌。
因而他们在看见地牢阴暗潮湿的石块地上忽然拖曳过一抹绯色的时候纷纷周身一颤。
这次魔头笑语相迎:“你们谁打算先说?”
于是丹楼主特地新挑的一本古籍没了用武之地,只好收了玩兴听那些个歇斯底里的人为了表示毫无欺瞒把前几天什么时候出恭都说了一遍。
杂归杂,有用的消息确实也不少。
所以丹绛并未多刁难什么,待他们似乎把该说的都说完了才缓缓起身。
他笑意盈盈地告了个别。
转身的时候,袍摆间似乎有什么极锋锐的暗芒一闪而过,凛冽内息在刹那逝去。
红衣拖曳渐不见影,好像来人什么都没做。而在众人回神的时候,转头间却蓦地发现身边有人没了声息。
那些人有的僵直地坐着,有的颓然倒下,双目圆瞪,脖颈上是一条极细又致命的血线。
凌厉又几无痕迹,雷霆手段,偏偏出自抬手间。
森然的惧意攀上所有幸存者的脊骨。
相当利落的决断,连留人性命都随意至极。他们这些人的命也不过是被留着以防万一,自此绝无生路了。
……
天上又开始飘细雨了。
林间的枯叶被击得簌簌作响,奉命捉拿朝廷要员本来是件威风的差事,奈何抓的是个硬骨头,刁难了也没反应,无聊也就算了,还撞上天公不作美。
外派官员颇有些气郁。
浩浩荡荡十几个人本来走在官道上,考虑到只有高级官员才坐马车,剩下的都只能苦命淋雨,这里官最大的大理寺正大发慈悲地容许一队人进林子避雨。
风声有些太迅疾了,声响总有些怪异,一队人在寒雨中抖了抖身子。负责押解犯官的两个官吏憋了股气,对着犯官你一脚我一脚,愣是没把人踹出声。
这下二位憋着的气更闷了,干脆唾骂了几句,不再搭理这个不识趣的要犯。
天色压得很沉,一队人顾着搓手哈气,顺便骂两句天。倒是那位被押着的犯官格外安静。
在那两位官吏看来就是活像死了。
这位曾征战沙场的将军靠坐在树边,卸下一身战甲,徒留满是污泥的素色单衣,高束的长发早已凌乱。
雨水和他腹部衣料处的血红浸染在一起,偏偏这人面无异色,闭目无声。苍白的面色反而使得他冷硬更甚。
方才踹他的那个官吏哆嗦间回头看了他一眼,上下扫量一遍,又搓着胳膊别开眼。
也真是奇了,这么沉重的镣铐套在他四肢上,居然还没磨掉这人身上执拗的孤高。
林子里只有些窸窸窣窣的杂音,颇有些萧瑟,零星几个人聚在一起,扯几句闲也算宽慰。
却是某个刹那,风声一紧,划在耳边浸了寒意。
他们尚未来得及反应,不远处的马车中就顿传一声惊呼,正是那位大理寺正大人发出的。
有些人一愣,有些人扭头去看,却只来得及看到一片模糊的青色残影。
马车前的侍卫根本来不及动作,那阵更凛冽的风便掀得雨水如芒,扑得人本能退却。于是下一刻车帘翻飞,鲜血飞溅而出,哗啦一声浇在了野草上。
惊心动魄。
反应过来的侍卫惊呼:“戒备!有刺客!”
一众侍卫纷纷拔刀出鞘,那位不速之客却已破帘而出。
这次还愣着的官员看到了残影的全貌,这人身姿极修长,所执之剑通体莹白,动作间高束的长发飞扬在雨中。
但所能窥知也仅此而已。
极利落的反手一拉,长剑饮血挑飞头颅,不过眨眼间,大片的血落入雨水中,交融不休。
“快走!快!”
神思空白的前一刻,有人竭力失声大喊。
十数人跑动起来时踩断遍地枯枝,泥泞里,有人慌乱太过,不慎失足绊倒,不等起身,讨命的长风已至身后。
锋芒乍现,一剑封喉。
混乱中,长久无言亦无所动作的人终于惊疑地睁眼看了过去。
雨幕里,一片血色。
根本无一人逃得出去,来人分明无肃杀之气,却一举一动不留余地。长剑挺括纤薄,破开血肉的时候几无顿却。
荒林坐落于偏僻山坳,雨里却偏偏夹杂了浩荡的山岚风声。
横七竖八的尸体倒了一地,雨洼泥地里染就一片血色,血腥气跟土腥气一起往人口鼻里钻。
犯官顶着雨水,勉强打量着这位走到自己眼前的刺客。
居然着了一袭雅青色广袖长衫。
简直不可思议。
而真正不可思议的,是随着来人愈近,雨幕下的面容终于清晰。
他瞳孔骤缩。
来人微微垂眸,雨水只是让他的发丝略湿,却并不狼狈。
这是一张极有辨识度的面容,桃花眼分明含笑,却清冷若深渊。
“……柳璟?”
“解兄,上京一别,许久未见了。”
他纤长手指握着涧中羽,翻腕转了一圈。信手劈开了镣铐。
解清磐错愕地注视着他。
他们不算太陌生。
解家与柳家辈出武将,两家乃是世交。他常常听父亲说,临安侯总与他抱怨,说家中幺子不成器,日日混迹青楼赌场,让人气得肺疼。
他起初还觉得临安侯说得夸张了些,毕竟这位世子少年时便才名远扬,长得再歪也不至于此。
直到后来他办公事奉命督察京城风月之地,调查一桩逼良为娼之案时率人将一家青楼围了的时候,他才知道临安侯说得还是委婉了。
当时青楼里的客人一看官差清场,纷纷该提裤子提裤子,一溜儿地杵在一边等着被审。偏偏这位柳世子是揽着花魁的腰,几乎整个人倒在人家姑娘身上懒洋洋挪出来的。
那时柳璟锦袍玉冠,衣襟散乱,腰间佩环繁重乱作一团,一身的金光贵气,堆砌成了不伦不类的纨绔模样。
他大概是醉的不轻,挑眉便笑:“哟,这不是解兄?一会儿还有个美人在等我赴约呢,我实在是不知道什么,没什么好问的,你我两家世交,也算熟人。”
“行个方便?”
其实当时解清磐的脸色相当难看,因为这位世子所为实在是荒唐至极。
加之那时他因逼良为娼一事,对于这些采花客的印象极差。
因此方便没行成,柳世子还是最后一个被放走的。
梁子结上了。
柳世子走的时候气急败坏,嚷嚷着叫骂,就差指着他鼻子骂他王八蛋,
结果隔个几天解清磐又在清查赌场账目的时候遇上他了。
彼时柳世子刚输了一盘,赌得头脑发热,还在大叫把所有钱都押上。
这下解清磐只觉得这位世子不可救药了。
并且也真诚地忧虑过哪天侯府被他祸祸完家底该当如何。
不过如果他再驻足多看一会儿,也许疑惑就会迎刃而解,因为下一盘柳璟居然就这么巧地赢回来了。
他们还诸如此类地遇见过许多次。
在今日一见之前,解清磐看不上他。
而此时,他近乎不认识眼前的人了。
雨势渐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谁也没再说下一句话。
从何说起呢。
有些事情双方心知肚明。
解清磐已知他多年伪装,无需再多作解释。而今他出现于此,解清磐多少也能猜出他来意。
其实柳璟有很多可以用来说服解清磐的话术,比如分析他的处境,告诉他,他一旦回到上京便是死路一条。若是他想要一个人避避风头,柳璟也可以挑明解家大祸临头,他无法独善其身。
又或者是提醒他一路受尽屈辱,誓死守卫国土却为掌权的奸人所害沦落至此。
再不济也能以自己从那些人手里救下他于他有恩,强迫他为己所用。
但此时此刻一切煽动和拉拢的话柳璟都没选。
柳璟挑了下眉,神情分明与当年青楼调笑时如出一辙,却让人觉得判若两人。
“造个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