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兴尧闻言皱了下眉,突兀地感到了些陌生。分明才一个月没见,可眼下柳璟却与他印象中的样子判若两人,就好像割裂开的个体。
他本以为这小草包会被吓得答应乖乖留下,可眼前人将沉重的长枪稳稳持在手中,立得挺拔。那双桃花眼过往多情风流,现在却只见淡淡的清冷率然。
失了层层奢靡锦衣压身,却反倒矜贵疏离起来。
至于柳璟身边那个小白脸,如此看来也并非等闲。
宁兴尧尚未动作,柳璟也就依旧那么定定地看着他。
刚被丹绛松开桎梏的守卫瘫坐在地上,捂着发紫的脖子,急促粗重的喘息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尤为清晰。
宁兴尧觉得眼前的景象太不真实,手中玄铁所铸的重刀一动,朝柳璟的方向横劈一刀。
狼刀善近战,他们两人的距离太远,故而这一刀虽挥得利落,真正到柳璟面前的,不过一阵刀风。
种种猜测冒头,他想试试这位世子是不是真的深藏不露,又怕自己猜错,所以没下多重的手。如果柳璟真的躲不过去,也不过是内腑翻滚一刹罢了。
可下一秒宁兴尧瞳孔微缩。
那阵刀风扬起了柳璟高束的发丝,来势汹汹,却骤停在柳璟身前一寸。
就像是……被一道力量强行拦停一样。
究竟是何程度,才能仅凭内力外泄就拦下这阵刀风。
宁兴尧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柳璟身形一晃,迅疾如风地移至他面前。眼前残影掠过,银色长枪裹挟清风万丈,当头劈下。
宁兴尧被利风一震,当下回笼神识,仓忙扬起重刀格挡,兵器碰撞之音“铛”地一声震在耳膜。
玄铁重刀刀身粗实,在宁兴尧手上更是力道雄壮,长枪占不到便宜。
两道强硬的内力撞在一起,重若千钧,柳璟本想再加一把力,却见长枪银身已现磨损裂口。
两人动手动得事发突然,中间还隔着张碍事的宽大书案,此时收势,谁都不好施展。
柳璟“啧”了一声,刚要把桌案踹开,却闻尖锐的摩擦声骤起,厚重的桌案被一道蛮不讲理的力道强拽着瞬移到一边,眼前顿时只剩残影。
柳璟心照不宣地扯了下唇。
在他身后,三两根肉眼难见的银线自桌腿处被收回,晶莹星光在半空转瞬即逝。
柳璟再无拘束,素指轻抬一挑长枪,手腕翻转,一杆银白长枪在手中如纷飞杨花般因风而起。长枪枪尖灵巧一转,柳璟反手格挡开重刀,覆压而下。
宁兴尧额上青筋顿起,险些没接下刀下那强力一击。当下一改轻看态度,周身气势汹汹,不再留有余力。
现下他近乎是恍惚的,只能本能地调用起战场杀敌练就的肌肉记忆来继续这场突发的比试。
他眼前的候府小世子一招一式都干净利落,动作漂亮极了,却不是花架子,是真真正正能用于战场的杀招。
可他记忆中的世子纨绔荒唐。他去临安侯府汇报军务,常常碰见这位世子锦衣华服,左拥右抱着轻纱女子回府。还见他在青楼烂醉如泥,笑态轻浮,路都要身着裸露的美人扶着才能走。
上京人人都知道临安侯世子不学无术,不参加科举,也无心拜个一官半职。天天溜鸡斗狗,美人在怀,一副要气死自己老爹的架势。
于是后来柳璟应圣旨之意,随父出征的时候,宁兴尧只怕这贵公子忍不了风餐露宿,在军队里作。事实上柳璟倒是没作,临安侯和这个儿子相处的样子倒也不像他们想的那么水火不融。
临安侯闲下来的时候甚至还会指导他武艺,只不过那时候宁兴尧看到的是他接过长矛,转眼整个人就往下栽,郁闷地嚷嚷自己拿不动,乍一看是个真纨绔。
柳璟真的把那层皮披得太好了,以至于他忽然觉得,自己大概从未真正认识过临安侯世子。
纨绔荒唐的人是他,如今清冷利落的人依旧是他。
于是印象中玩世不恭的锦衣小公子虚影渐渐与眼前人孤拔锐利的模样重合起来。
虚渺得像梦,却又恍然意识到,本应如此。
那重刀刀锋尖锐,宁兴尧正视起自己的对手,手臂筋脉凸起,猛地一抬重刀,出其不意的猛力“哐”的一声震开长枪,朝柳璟面门横劈而下。
柳璟仰面下腰让过锋锐刀刃,疾风在面门拂扫而过,他眸色一凛,脚下卒然发力。转瞬他后撤半步直起身形,长枪横扫破空,借势直刺脖颈。
他的气息最终失了遮盖,全然暴露出来。他周身盘旋着内力余威,整个军帐都卷起了丈许清风。那股力量清朗又不容抵挡,就像孤峰陡崖处的山风,冷冽得刺骨。
狼刀虽胜在力量雄浑,却难免笨重。长枪袭来,疾迅得看不清动作,宁兴尧一记全力的横劈来不及收势,要害处再无防备。
那一瞬在宁兴尧的眼里被拉得很长,他甚至能感受到长枪枪尖包裹的内力之精纯,兜头罩下时,好似耳畔是若隐若无的孤鸟啼啸,扑面是广阔山间清岚。
长枪最终停在他脖颈处几寸开外,凛然威势却震得他浑身血液翻滚起来。山风清冽吹散了他心头恍然,他动了动唇,万般感慨,干涩着道:“柳世子。”
这个称呼他叫过很多次,却是第一次心悦诚服。
柳璟笑了一声,收了长枪锋锐,气息再次归于平静:“现在让我走了吗?”
宁兴尧忠于临安侯,柳璟一直了然于心。所以他自然知道宁兴尧不肯放自己走的原因。不打一架告诉他自己有自保的能力是走不掉的。
可是此处他们不能多待,这里有半数缚骨楼的人,不出意外之前那几个尾巴也应该是缚骨楼的,待在这里和自投罗网也没差多少。
宁兴尧因打斗气息紊乱,不掩狼狈,面色复杂,被问得终于回了神:“……当然。”
他自然知道自己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但考虑了过后仍道:“世子最好夜里走,白日里碰上人还是会拦下你们的,会有些麻烦。
他想了想又补:“出去可能会遇到幻阵,你们……多加小心。”
嘱咐完这些,又有些忍不住想问的话。他想问柳璟一路上遇到的混乱,抑或是问他为什么之前为何要把自己作贱成那样。
不曾想柳璟没给他问的机会,淡声应着:“知道了。”而后又轻叹道:“你是……犯了什么糊涂吗?”
“眼下战事告急,国力衰败。就算溃不成军,你领着剩下的人退下前线是身不由己,想攻下上京也不无道理,只是你们征兵的方式,无异于拉着百姓送死。”
宁兴尧闻言,硬朗的眉眼皱了一下,眼底充起些血丝,似乎回忆起什么痛苦的事。
“世子,我们没有办法了。死守关山岭的最后一战,本就只剩兵力不足两万,那一战后,活着的竟不过百余人。”
“他们都太恨了,这些百姓也大多是如此。”
柳璟眸色凝重:“当时究竟是什么情况?”
“侯爷杀在最前面,等到我追上去的时候,他肩膀被人重伤,一边挡箭一边骂着什么,叫我带人走,立刻从战场离开。当时太混乱了,人仰马翻刀枪乱舞,我只听清了这句。后来他好像又骂了几句,就策马杀进敌军里了。”
柳璟听着,眉头蹙了起来,垂下眼帘,眸色愈深。
宁兴尧在说这些的时候神情有点古怪。
因为此战开始之前,侯爷就下令关山岭务必死守,否则后面几座城池就没了庇护。那会儿倘若再战,是可以抢在南疆后援来之前鱼死网破地把南疆人打退的。
他策马而去这个行为看上去很无厘头,可若真的是通敌,临安侯何必拼命地拖这么久。宁兴尧当时也不明白临安侯为何如此,但军令如山,他只好领着剩下的人撤。
至于他们为何不再驻扎在姑苏军帐,而是不管战事直接离开,柳璟大概知道原因。最后一战,临安侯让将士们吃饱喝足,用完了所有粮草,拼的是破釜沉舟。
剩下百余人撤退,没有粮草没有后援,还打什么?纯粹白送人命。倒不如跑了,朝廷见没人留在那打仗了,新的人马自然硬着头皮也要送来。
宁兴尧继续说:“我带人撤走之后,本来是想让他们想回乡就回,可是半路上遇到一支民众自己组织起来的起义队,问我们加不加入。我也问过剩下的将士,除了早就回乡的一些人,他们都想反。”
狗皇帝干的实在不是人事,将士们在前线抛头颅洒热血,可是没有后援不说,连粮草都扣着迟迟不送过去。临安侯军信上了好几道,一根草都没看见。
将士吃不饱饭,仗打得赢才怪。南疆人打到家门口了,粮草一事再拖不得。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血气方刚的将士们对于直攻上京,摁着狗皇帝的头让他快点拨粮一事非常赞成。
他们吃了没粮草的苦,当然还是希望新派出去的那支军队有足够的保障。
宁兴尧:“我们想到过起义军一路打过去只会平白耗费朝廷兵力。那支民众队伍里有个领头的富家公子,远见不错。我和他达成共识,计划一路蛰伏到上京附近,一举攻下。”
“这种招揽人的方式虽然暴力不厚道了些,但胜在不会打草惊蛇到朝廷。”他说着别开了眼,似乎也觉得不妥:“只是少数不愿意的,已经知道了这个计划,也就不能轻易放走了。”
丹绛懒洋洋地倚着柱子,看了半晌的大戏,终于在听见“富家公子”一词时嗤笑出声,凤眼张扬戏谑。
宁兴尧莫名地看了丹绛一眼,没等说话,便听柳璟挑眉问他:“我没猜错的话,你们最后商议的结论,是先将豫州攻陷作为据点,再往上京攻?”
宁兴尧意外地看他,随即点点头:“豫州是离上京最近的城池,作为补给据点,可以尽可能少地消耗朝廷兵力。”
“这不过是一个原因罢了,单论近,荆州倒也与上京很近。之所以选豫州,是因为豫州是缚骨楼的驻地啊。”柳璟尾音调子拖的很长,带着点唏嘘。
他看着宁兴尧一头雾水,又慢条斯理地指明走势:“我猜届时缚骨楼的大批人马会助你们一举攻入上京。而豫州那边的官员,缚骨楼应该已经帮忙打点过关系了。”
“至于为何缚骨楼会帮你们,那是因为你们遇到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民众队伍,而是一队乔装打扮的缚骨楼下属。”
宁兴尧听到莫名其妙掺和进来的魔教势力,彻底懵了,柳璟怜悯得跟看傻子一样。
“而且有个消息很令人遗憾,背后指使缚骨楼的人,跟在战场上算计我父亲的,不出意外是同一个人。你在和算计你们战场失利的人合作。”
宁兴尧消化着偌大的信息量,一时间僵在原地,都顾不上疑惑柳璟从何知晓,这消息又是否属实。
一旁的缚骨楼旧主听着柳璟说出他早已了然于心的事实,难得有点糟心。
丹绛不免思考起这些年自己是不是太失败了,一朝遭背叛,一手建起的势力就彻底成了别人手里的刀。
“未若柳絮因风起。”——《世说新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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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