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酒 第33章 荷花池

萧炎年轻的时候，也曾和元尧一样有着行医四方的理想，像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从不收徒的萧炎为他打破规则，将自己毕生所学授予元尧。

他始终相信自己做不成的事总有人能做到。

在医术上小有所成，萧炎便不顾家族反对任性地外出游历，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短暂地抛弃了身上所背负的家族使命，去感受自由找寻自我。

他行至宣城郡时，恰遇此处遭受瘟疫侵扰，他义无反顾加入地方官府组建的除疫司，深入疫情中心寻找解决办法，也在此结交到了志同道合的好兄弟曹昀植，之后两人双双拜入药王门下，成为同门师兄弟。

也是在这段时间，萧炎遇到了那个让他今后一生永远活在痛苦和遗憾之中的人。

如果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发誓，在他踏入那个开满荷花的庭院之时，他会直截了当地向那名女子表明心意，然后带着她离开这些是非之地，找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平平淡淡过完余生。

那是四月的一个下午，疫病已经被控制住，萧炎被师父批评之后有些烦闷地在宣城郡游荡，稀里糊涂误打误撞地走进一处庭院。

那天阳光正好光线明媚，池中的荷花争奇斗艳露出水面，微风吹拂，一女子悄然映入眼帘，满池的娇荷瞬间失色。她掀眸看来，整个世界随之沉寂，鸟儿不再啼叫，游鱼停止摆动，就连微风似乎也驻足原地。

心跳暂停，烦闷与燥意消散，顷刻，紊乱跳动，亦是情动。

医经《黄帝内经》中有这样一句话：“ 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

而他也因此沦陷。

许多天过去，萧炎才知道女子的名字，如那满池荷花一般淡雅，她叫苏荷。

两人一见倾心，互定终身。

只可惜世间有情之人相爱相守就像那天上的月亮，十有九缺；更何况两个人生来就处在不同的台阶，只会难上加难。

一年后，萧家派人将萧炎绑回江陵与王氏之女成婚，也就是现在的萧夫人。

萧炎用尽各种办法想要回宣城见苏荷，以性命要挟卧病在床一个多月将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最终才争取到七日。

当他拼尽全力回到宣城得见日思夜想之人时，传来的却是苏荷的死讯。

知情人告诉他，苏荷身体本就有疾，萧炎失踪后，她郁急攻心没有撑过来。

萧炎在两人初见的庭院里不吃不喝坐了整整三日，没有人敢过去叫他，直到他身体撑不住晕倒他们才把他接走。

此后，他换了新的院落，原先居住的院子就荒废在萧府一角，他变回了之前的模样，被迫承担家族使命，进入太医署成为最优秀的博士，得到皇帝的青睐，所有人都觉得他放下了那段宣城郡的经历，可只有他明白，忘不掉也放不下。

这段时间他一直都在纠结，直到最后的关头，他才下令不得阻拦萧子嫣离开，他让子嫣抛下萧家子女应该承担的责任，给她追寻所爱的机会，所有的一切他来承担。

他在救她，也在救曾经的自己。

——

池中的鱼儿早已游远，凉亭下再也寻不到它们的痕迹，许久，司柠才愿意回答他最开始的问题：“萧子嫣挺好的，他们两个都挺好的，那个地方很安全不会被人发现，过段时间他们就会离开，不再回来。”

萧炎沉默片刻，半响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就好。”他说。

司柠看向他，淡漠冷静：“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

萧炎侧眸看着她，礼貌地等候她接下来的话。

“既然你早已知晓萧子嫣逃婚，为何将假冒的那名女子嫁出去？”司柠深吸了口气，哽在心里迟迟说不出口：“你可知那女子是谁？”

萧炎微怔，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这件事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他心里，让他这些天日夜不能寐，他慢慢起身，走至庭边一眨不眨盯着水中的倒影，司柠又在他脸上看到了那日的悲痛。

许久，他艰涩开口：“……我知道。”

那日孙管家禀报子嫣逃婚之后，萧炎便一直待在书房等候祸患来临，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萧子嫣逃婚是她一人所为，与萧府无关，可她违抗圣旨，得罪了柳家，势必难逃一死。

萧氏会有无数个家主，可他只有一个女儿。

触犯皇命是死罪，但念及君主之情皇上定会对他有所宽恕，他会将所有罪责揽到自己身上，承担一切责任，以自己身死保全整个萧家。

可世事终究难料。

当喜婆将新娘子从房间带出来的那一刻，他更多的是惊恐。

萧炎惊在原地紧蹙着眉头满是疑惑，愣了不到两秒随即反应回来拦住她们的去路，众人皆以为他是因为父女情深不舍她出嫁，可只有他知道那刻他有多害怕。

子嫣最信赖的人就那么几个，清碧陪在一侧，盖头隐藏下的面容是谁不言而喻。

他与林攸文是挚友，这么些年他早就将归荑当作自己的女儿，林府出事之后他便派人四处寻找林归荑的下落，随后便一直暗中保护林家唯一的血脉。

这么多年归荑能在建康城随意走动没被发现，全是因为有他在打点，萧炎当然知道归荑想要干嘛，可他不能放任她去冒险。

萧夫人不解地走上前拉开他：“你怎么了？子嫣只是嫁出去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

喜婆急忙搭话：“是啊，萧老爷，别耽误了时辰。”

“萧家悔婚，不嫁。”萧炎极度冷静地说出这句话，可惜周围声音嘈杂，只有身边几个人听见。

萧夫人不悦地蹙起眉头：“你在闹什么？有什么事之后再说。”

似是知晓他内心所想，归荑上前安抚地拍了下他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

萧炎不言，依旧挡在路间，旁人的劝阻声、安慰声不断响起，可他却听不见任何话语。

“你确定要这样做？”他问。

她点了点头。

萧炎没再说什么，神色纠结沉默地盯着她，妥协一般走到她身旁亲自送她离开。

到门口的路很短，可他们却走得极为漫长，在场的宾客脸上全都洋溢着笑容，就连门外的围观群众都挂上了看热闹的喜悦，只有萧炎一人，自始至终没有表现任何情绪。

因为他知道，他今日所做的决定让他失去了什么。

——

止淮赶到萧府时刚好撞上了魂不守舍走出来的司柠，她抬眸看他，勉强扯出一抹笑：“你来了。”

“嗯。”

司柠深吸了口气，看向头顶的万里晴空，一扫方才的阴霾若无其事道：“我还想着四处逛逛呢，没想到你们来得这么快。”

止淮好笑地戳了下她的脑门：“你还有脸说？那么多人看着你，你都能出来。”

“我怎么没脸说了？”为了彰显气势，司柠双手叉腰控诉：“我跑出来还不是因为你，你天天守着我，还让大家一起盯着我，我还以为我犯了什么事，你知道这对我造成多大的影响吗？”

止淮双手环胸，难得毫不相让地回嘴：“我这样做还不是担心你出来闯祸。”

“……呵”司柠冷笑。

身高上的差距老让她觉得在吵架的气势上输一截，特别是在止淮漫不经心垂着头看她的时候。

司柠踮起脚尖问他：“真是好笑，我最近闯过祸吗？”

“没有。”

“那你老守着我干嘛？”

“担心啊。”止淮下意识脱口，司柠有些错愕，随后又听见他说：“说过了，担心你闯祸。”

“……”

止淮撤出环着的右手按在司柠头顶，毫不留情将她垫着的脚尖压下，诱哄道：“为了补偿前些日子对你造成的伤害，陪你去逛逛江陵城？”

司柠扯了下嘴角，一秒即收：“不要。”

她绕开止淮，自顾自上车：“小羽，回去。”

小羽满脸疑惑地看向止淮，后者点了点头。

方才跟人无理取闹还好，一进车厢安静的氛围司柠又忍不住去回想萧炎说的话，心情又失落下来，跌回谷底。

止淮坐在她对面，一双朦胧湿漉的眼睛直勾勾注视着她，纯净的瞳孔微亮映衬着光芒和向下垂落的眼尾融合，神情温柔缠倦涵盖着沁入深处的心疼，眼眸显露出的担忧底下是欲盖弥彰的深情。

世人总说喜欢是从眼睛里面表现出来的，银白色面具遮盖住他大部分面容，露出最让人惊艳的眼睛，极力隐忍住的这份情又怎会透露不出来。

只可惜唯一能瞧见他情动的人两眼一闭不闻不问。

——

当年林府灭门为了更好地替归荑隐藏，萧炎在安葬其他人的时候弄了一个归荑的坟墓，活人置坟是诅咒，所以当时他用的是归仪。

他说明日他会将归荑葬到那里，让她与家人安聚一处，至于萧子嫣，他会另作打算。

这件事似乎就这样结束了，司柠好像是个参与者又好像是个旁观者。

在她起身离开的时候，萧炎叫住她：“你朋友的事情我听说了，吐谷浑的冥幽霜毒，这毒在中原极为少见，有些药材要到益州才能拿到，等这件事结束我就立刻配置解药。”

司柠微蹙起眉头，有些怀疑：“……你……不是不能随意替他人治病吗？如果没有皇上的准许。”

身为御前太医，没有皇上的准许是不能替他人治病的。

萧炎眼眸颤了颤，说：“配置解药用的是毒术，不是医术。”可二者又有何区别，连自我欺骗都不行，似是想到什么，他自嘲地扯了下嘴角，颓丧地摇了摇头：“身为医者我还真是失败。”

医者当以治病救人作为自己的初衷和使命，可他现在呢？空有一身高超医术却无处发挥，明明可以救助很多人却只能眼睁睁在一旁看着。

有时候他甚至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在干嘛？为了家族繁荣进入皇宫得到圣上赏识，然后呢？一辈子屈于皇宫，只为皇帝治病。

失败吗？

很失败。

司柠有些失落的垂头离开，反正她本来也不抱有希望。

“放心吧，我一定会治好他的。”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定，他信誓旦旦开口，这明明是医者对于患者最平常的一句话，可他对此却有些生疏。

司柠脚步顿了下，没有回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