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人家[年代] 第8章 龙凤厅

开完早会，赵莉莎在办公室门口对雪枝悄悄招手。

雪枝会意，翻出水粉图册，带过去请她自己选：“大衣一共七款。都是比较大方实用有气势的长大衣。”

赵莉莎眼睛晶亮，一页一页慢慢翻，越翻越开心，指着其中一套激动的讲：“每一套都很好。最喜欢这套无领的，适合脖子不够长的。还有这种带纱刺绣帽子，在日本看到过，国内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你真的能做吗？”

帽子网纱上用亮片和珠子绣了蜘蛛和蜘蛛网，既低调，又美轮美奂。但它是单卖的。雪枝提醒她：“能做。但帽子是精细活，不便宜，要两百。”

赵莉莎直接掏了两张递给她，满不在乎地讲：“不贵。已经很划算了。只是我急着穿，希望你稍微做快点。”

雪枝同意。到服务站处理好例行工作后，带着珍珠刺绣真丝包，敲响719的门。

因为是私事，她没有念“housekeeping”，而是非常正式地问候：“您好。贺先生。我是客房部的雪枝……”

话未讲完，门已打开。贺西楼穿着衬衫走出来，拉她到饭厅坐下，“你要再不来，我都准备打电话叫你了。”

客厅的黑胶唱机吱呀转动，播放空旷悠远的琴音。

餐桌摆着纯银的餐具，依次盛放蟹粉小笼包，生煎饺，牛肉汤，小馄饨，茶叶蛋，红虾，生蚝，腌渍三文鱼，西饼，切好的水果……非常丰盛，显然是卡着时间精心准备的两人份。

套房温暖典雅，光线幽静安宁，饭食呼呼的热气驱散了南方凛冬的寒意。

雪枝走了神，仿佛回到了哥哥还在的时候。明明想笑，可眼前视线却逐渐变得模糊、潮湿。明媚的银盘脸上，细长眉，剪水瞳，清清冷冷浮现转瞬即逝的惆怅。

贺西楼愣住，托腮端详片刻，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叹气道：“你说你，一天不见就变瘦了。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既没有好好吃饭也没有好好休息？”

雪枝摇摇头想解释：“没有。我……”

贺西楼迅速拿起筷子夹了只煎饺，蘸好辣酱油放到她面前的空碟上，“快点吃，吃完了抓紧时间休息。我给你打掩护。”

早上只吃了点馕泡酱油汤，确实饿。雪枝没有推辞。低头默默吃了那只煎饺。

贺西楼自己不吃，坐在旁边夹这个，夹那个，剥完虾又剥茶叶蛋，还倒了一点点甜白葡萄酒，低声问她：“要不要试试看？只有五度。配三文鱼和生蚝还不错。”

雪枝接过高脚杯。酒杯和酒都是冰镇过的。冰冰透透。像春天清晨的露珠，在灯光下忽闪忽闪。美丽极了。

依言尝试。海鲜甘旨肥浓柔嫩鲜美。轻抿一口杯中的小甜酒。唔。甜而不腻，清爽宜人，茉莉花薄荷香气在口中绽放。非常清新解腻。非常惊艳。她爱这酒和洋食。

贺西楼见她眉眼弯了弯，这才自己拣了几只生煎和小笼慢慢吃，慢慢喝。吃相斯文从容，在典雅的光影中，映衬着身侧窗外远处的黄浦江，贵公子派头十足。

一个人的教养、人品，都藏在饭碗里。雪枝静静看着贺西楼，心里莫名平静安宁。

唱机开始播放成公亮的《普庵咒》。从容闲适，万物静寂。

贺西楼也在看着她。眼神潮湿温润。和这一片金光绮梦一样温柔旷远。

雪枝笑笑，举杯一饮而尽，取下挂在椅背上的珍珠刺绣绸缎包，递给贺西楼：“贺先生，感谢您的慷慨，但我不能总平白受您好意……”

贺西楼嬉皮笑脸的握住她的手，拖长音调讲：“大小姐，几个包子一个水果袋而已，你这么隆重我会不好意思的。”

盛满星星的眼眸近在咫尺。清甜凛冽辛辣木质香缠绕呼吸。就连耳畔的旋律也弥漫着湿气，犹如被雨后绿色的橡树林包裹住。

雪枝感觉耳朵有些热，下意识坐得笔直，板着脸讲：“你松开。我要去上班了。”

贺西楼顺势把绸缎包放回雪枝手心里，带笑讲：“不休息吗？那下班后陪我一起吃个饭。位置已经预定好了，不许拒绝。”

雪枝抿唇淡然一笑，犹如一尾黎明闪蝶，踩着高跟鞋哒哒哒翩然离开。走廊上回荡着贺西楼风雨琳琅的音色：“那就说定了。中午我来找你。”

客房服务工作琐碎又繁忙，雪枝整个上午都没有歇气，坐下来休息后，有点打瞌睡，把饭点给忘了。

然后，贺西楼真的来寻人了，“大小姐~~吃饭了~~~”

雪枝听到声音，抬头一看，他手支在服务台上，托着腮满眼笑意。她揉揉眼睛，困倦的讲：“你等下。我去换件衣服。”

贺西楼轻声细语的拦住她，“不用换。就这样挺好的。我们抓紧吃完，你回来后可以多睡会儿。”

雪枝停住脚步略一思索后还是拒绝了：“我不想引人瞩目。”

换好衣裳，并肩前行，穿过剔透华美的拉利克水晶走廊，抵达龙凤厅外滩景观位。因为是周末，生意好得不得了，现场白噪音哗哗哗，热闹得像谁家办红白喜事大会餐似的。

但贺西楼不受影响，神采奕奕的帮雪枝拉开椅子，“主随客便，你来点单吧。”

雪枝没跟他客气，勾了三菜一汤，然后把菜单递给他，“都是接受度高的上海本帮家常菜。你看看合不合胃口。”

贺西楼接过来扫了眼，才四个菜，于是又笑着把单递还给雪枝：“大小姐，好不容易出来一起吃个饭，你只点了我喜欢的。这怎么行？再点几个你自己喜欢的。”

雪枝接过来后直接示意服务员过来，并对他讲：“我们两个人吃已经够了。”

贺西楼顿时满眼是笑，爽朗地讲：“好吧。听你的。我们互通有无，这次你为我点中餐，下次换我为你点西餐。”

雪枝不响，转头看向窗外潮浪翻涌的黄浦江，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掌心。

贺西楼突然倾身凑近，一脸认真地夸奖：“你这条围巾非常美，像乾隆时期的粉彩缠枝莲纹。很艺术，很Chinoiserie，在巴黎和纽约的百货商店里经久不衰，又贵又受欢迎。”

雪枝闻言回眸嫣然一笑，满脸惊喜地追问：“真的吗？但，什么是Chinoiserie？”

此时，刚才点的鲍鱼红烧肉、酱爆猪肝，老醋海蜇头，百叶包，三鲜肉皮汤已经依次送上来了。贺西楼瞅准时机故意卖了个关子，“这个嘛，说来话长。先吃饭吧，吃完饭回去后我们慢慢聊。”

雪枝没忍住，淡淡的瞪了他一眼。不过没有拒绝。

贺西楼顿时笑逐颜开，给她夹了块煨得最好的溏心鲍，小狗摇尾巴似的，眼里盛满温柔的星星：“大小姐请用餐。”

雪枝很淡很轻地笑了下，几乎了无痕迹。但贺西楼轻轻握住了她桃花色的指尖，轻轻摩挲。然后他俩谁也没再说话，一顿饭吃得温馨又平常。

热汤热饭最能抚慰人心。用过餐，雪枝已经不困了。下楼途中，她淡声催促贺西楼：“我不能离岗太久，烦请贺先生抓紧时间告知何为Chinoiserie。”

贺西楼笑着答应，就近到楼层服务站找了根自来水笔，扯了张便签边写边讲：

“Chinoiserie是一种中国装饰艺术风格。经丝绸之路和海上瓷器之路传播，流行于西方上流社会。是西方世界的中国梦。

也是从13世纪到19世纪长达七百年光阴里，他们根据自己对东方文明古国绮丽的想象和模仿勾勒出来的华丽梦境。

其中法国最狂热。法国巴洛克中国风和洛可可艺术都属于中国装饰风格。

英国则把Chinoiserie用在实用艺术和园艺上，创造了英式园林，英式红茶等。而德国集齐欧洲各国中国风，建造了欧洲最大的东方宫廷建筑……”

昨日吃西餐时翻看的画报，内页刊登的国外秀场照片，有的很有老上海画报风格，有的配色、纹样和国内文物很像。雪枝福至性灵，若有所思地问：“这种引用，是不是还涉及现代服饰领域？”

贺西楼点点头，有些遗憾地讲：“嗯。LV、Dior等各大品牌都喜欢从中国风、中国文物上取材，并注册自己的版权，抢占话语权和定义权。”

雪枝眼睛亮晶晶地燃烧起希望的花火。

在新疆出于喜欢，用手绘、剪报形式记录精美纹样、传统刺绣手法和民间织染工艺的册子和实物，也许可以派上大用场！

而且，根据画报上的报道，国外品牌会通过手工坊的形式与民间手艺人建立长期合作。这是个很好的双赢思路。

雪枝心潮澎湃，下意识拉住贺西楼衣袖，“关于Chinoiserie，我明天带个东西给你看。你能不能抽空多讲讲这些？”

贺西楼笑意温柔暖和，帮她挽起鬓边散落的发丝，“只要你来，我随时都有空。”

雪枝展露明媚笑脸，半开玩笑地讲了句“那我天天来”，然后被贺西楼弯腰轻轻点了一下鼻尖：“求之不得。”

这一幕刚好让路过的莉莲看见。莉莲脸色铁青，跺跺脚，气鼓鼓地找领导当场投诉雪枝利用职务之便，同客人甜甜蜜蜜谈恋爱，严重影响其他同事。

领导被闹得头痛不已，叫手下到洗衣房通知雪枝舅妈付绢。付绢过去后，平白听了一顿话。

午后三四点，雪枝难得坐下来休息，突然看见舅妈付绢东张西望地出现在楼层服务站。

雪枝叫了一声舅妈。付绢应了声，走过来问到：“今天上班情况怎样子？客人有没有常常叫服务？”

下午其他同事通过赵经理的介绍，也付了定金，让帮忙代做两件不同款的大衣。雪枝赚了钱，心情正好，高高兴兴地讲：“都挺好的。舅妈你呢？”

付绢没挑明告诉雪枝发生了啥事，只是低声委婉的告诫：“要是客人常常来寻，你推到其他同事身上，叫下莉莲她们都可以，嫑每次都自己去。”

雪枝笑容淡了些，没告诉付绢莉莲和自己别过苗头，随口讲了句：“好。谢谢舅妈提醒。”

付绢脸色冷了冷，眉头皱了皱。但走廊另一头有人过来了，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转身就走。

雪枝不想让亲眷为自己劳神，趁付绢走远前，带笑清脆地补了句：“舅妈，我自己心里有数，你不用操心。”

付绢一声不响，脚步不停，也没回头。

雪枝没放在心上，只当舅妈是路过随便聊两句，聊完要抓紧时间回去上班。

下班后，以南破天荒地来寻雪枝。

雪枝问以南什么事。

以南讲：“也没啥事，就是通知一声，今日夜饭不烧，我们跟姆妈走亲眷去。你和含之吃啥自己解决下。”

雪枝利落地讲：“那明天没泡饭吃了，早餐也各自解决吧。”

以南点点头，脸色有些奇怪。但雪枝满心想着赚钞票，想着等会儿要带图纸找冯小姐谈合作，收拾好东西，打了卡直接先走了。

到了裁缝铺，冯小姐同徒弟王伊曼俩个正伴着《友谊地久天长》吃黄油牡蛎拌面。见雪枝乘风披霜地赶来，马上寻了只高脚杯，倒了点葡萄酒，要她一起吃顿便饭。

雪枝推辞，冯小姐讲：“不陪我吃饭，以后你不要来见我。”

王伊曼笑着对雪枝讲：“这是冯小姐的看家手艺，你不尝尝当真可惜。”

雪枝哈哈大笑，大大方方坐下来跟她俩碰杯、闲谈。

敲定合作后，夜幕已经降临了。满城霓虹星星般闪耀，仿佛是在为她取得的小小成果喝彩。

小西：太好了，老婆笑了，我可以得寸进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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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719下面是滇池路。所以小西能卡点叫餐。

成公亮先生的《普庵咒》有十六分钟多，是夏一峰传谱的全版本。舒缓，温柔，哄睡感，慈悲无量，很能引人共情。

Chinoiserie推荐阅读意大利艺术史学者写的《中国风：13世纪-19世纪中国对欧洲艺术的影响》

90年代Dior还是海盗爷时期，那会儿使用中国风是承认并大肆正向宣传的。和“马面裙”事件不一样。海盗爷后来得罪犹太人被开了。Dior也丑了。

LV老花参考自唐代文物螺钿琵琶上的宝相花纹。并注册版权，风靡全球。

欧洲文艺复兴的根源其实是中国风。

拉利克水晶走廊属于新艺术主义。新艺术是欧洲本土吸收了Chinoiserie后，工业化的成果。也是艺术的滥觞与流变。

……

我太难了。这一章抠了好久。请大家多多收藏评论营养液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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