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四月十五这日,怀朔镇西城区车水马龙、客似云来。今日是怀朔镇将段将军的寿辰,北地豪族、六镇将领、草原部族均有人来贺。
“冀州刺史遣使来贺!”将军府门吏高声唱名,满脸通红,用足了力气。
大魏实行镇戍制,镇设镇将,戍设戍主。镇将相当于州刺史,戍主则常有郡太守兼任。
贺兰定的外祖父为怀朔镇镇将,在级别上而言与冀州刺史相同。可是怀朔镇早已为朝廷所弃,沦落为了“垃圾处理厂”——罪犯流放之地。这样的怀朔镇与身为九州之首的冀州自然无法相提并论。
因此,冀州刺史的使者抵达的瞬间立时成了全场的焦点。身着文士长袍的汉人官员,戴着披副帽的鲜卑将士,眼中闪着精明光芒的商人,他们一拥而上,满脸堆笑,搜肠刮肚地找着话题,想要和这位冀州来使说上几句话。
将军府内,一个中年男子焦急地来回踱步。男子幅巾束首,一副南方士人的打扮。只是他皮肤黝黑,膀大腰圆,一身绛绫袍没能衬得他风流俊逸,反显得他肤色黑紫,像颗熟透了的李子。
这人正是贺兰定的小舅舅,段氏的弟弟,段宁。
听到外头的唱名声,段宁顿时喜笑颜开,冲小榻上端坐之人欢呼,“阿爹,冀州来人了。”
“嗯。”小榻上坐着的老将军便是贺兰定的外祖父,怀朔镇将段长。
这是一位精瘦干练的老者,他的眼睛如苍鹰一般锐利,像是能看穿一切;身上带着一股上位者的威严,令人不敢在其面前放肆。
作为今日的寿星,段长一身簇新的宽袍长裙,据说如今洛阳城里的官员们都是这样穿着。这是先帝制定推行的冠服,依汉制、仿南朝而定,端是雍容雅瞻。
段家是汉人,无论是段长,还是儿子段宁,他们都不觉得自己的归宿应当在这苦寒的北方军镇。洛阳,或者平城,哪怕是去信都、渤海做个郡守也是好的。因此,荆州刺史的倾向尤为重要。
“儿去前头迎迎?”段宁请示。
段长点头允许。
看着儿子欢喜离开的背影,段长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为了段家的未来,更为了段家长女。
段家倘若放下身段,丢掉脸皮,尚且还有一搏之力脱离这滩死水。可是自己那先嫁贺兰,再嫁斛律的大女儿却再也离不开这苦寒的北地了。
想起为家族牺牲的大女儿,段长不免想起了大外孙贺兰定。段长对那孩子段长记忆模糊,只记得是个胡人长相、脑子不甚聪明的孩子。
没想到那孩子丧父之后竟然脑子灵活不少,还弄出了个什么豆芽菜泡发之法,说是能够改善草原牧民的冬日伙食。
“此法大善,可为父亲聚拢人心。”段氏寄回的书信中这般提到。
“可惜.....”段长微微蹙眉,叹息道,“可惜此法对于段家已无甚用了。”就如同段氏一般。
段家已经不需要用女儿去拉拢鲜卑贵族了,也不需要用什么豆芽菜去聚拢草原上的民心了。
段家准备走了。此时推行豆芽菜泡发之法只会让段家无法离开怀朔。
贺兰定不知道段家父子的计划打算,更不知道被族人们,甚至是段氏视如珍宝的豆芽菜泡发之法在段家父子眼中已然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贺兰定怀着忐忑的心情入了城。今日的他好好梳洗打扮了一番,阿塔娜给他梳了好看的辫子,辫子上缀了锦羽。衣袍也是整洁干净的,不带一丝羊膻味——阿塔娜甚至给衣袍熏了香!
他的胸前还挂了一条粗大的项链,叫不上名字的黄色、绿色宝石组成了一条粗犷豪放的民族风项链,戴上去缀得脖子累。
全族上下卯足了劲儿打扮贺兰定,务必不让自家郎主被人小瞧了去——将军府送来的丝绸回礼深深震撼到了族人们,他们头一回清晰认知到:前主母的娘家似乎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贺兰定也不清楚段家的底细,但等同换算到现代,约莫等于自己的外公是省长?!
去给省长贺寿,贺礼是一袋豆芽菜,这换谁不心慌慌啊!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今日这一关是躲不开了,贺兰定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翻身下马,立有仆人上前牵马。贺兰定清了清嗓子,定定神,带着阿史那虎头抬步上前。
“贺兰部落,贺兰定来贺!”门吏高声唱名。另有两仆人,一人接过阿史那虎头手中提溜着的包袋,一人提笔记册,“贺礼,豆芽菜一包。”
仆人使足了力气,腰胯一顶,谁知那鼓囊囊的一大包入手竟然轻飘飘的!装得个什么东西?!豆芽菜是个什么?
宴会场上人头攒动,汉人胡人都有,他们三五一群说着话,各有各的圈子。
“那个独孤家的,那个是宇文家的.....”阿史那虎头为贺兰定介绍着场上诸人——郎主脑子坏了,谁也不认识。
“那个是.....”阿史那虎头的目光飘香宴会最热闹的一处,在那中心是个穿着绛色衣袍将自己裹得紧绷的黑壮汉子。
“是郎主的舅舅。”阿史那虎头低声介绍,“他对面的那个我不认识。”
“舅舅?”贺兰定扭头打量着像颗胖李子的舅舅,心道,魏晋风流可不是谁都适合的。
广袖长袍的南地士子服饰大约只适合那些肤白貌美、身材纤挑的名仕们。反正绝不适合顶着将军肚的中年壮汉。
不多时,宴会开始,婢女引着客人入座。宴席是分餐制,各人前面一张小几。
贺兰定被分到了胡人区域,左边是斛律家的,右边是宇文家的。
斛律家来的是段家的女婿斛律术,他视贺兰定为空气,眼神都不给一个。
宇文家来的是个中年男人,虽然做胡人打扮,可容貌却不是贺兰定这样的高鼻深目,反倒是汉人一般的柔和长相。
宇文族长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还带着个小孩儿,看着比那日、萨日大一两岁的模样。小孩儿黑发黑眼,清秀可爱。
注意到贺兰定的打量,宇文族长哈哈一笑,蒲扇般的大掌拍在小童后背,爽朗介绍道,“吾家小儿黑獭。”
贺兰定无语,这些胡人家长是多喜欢用“狗”给自家小孩儿取名啊,自己的“拉汉”是狗的意思,而眼下这个小孩儿名为“黑獭”,就是黑狗的意思。
“这是你贺兰家的哥哥!”宇文族长按住小孩人脑袋,让小孩儿打个招呼。
名为黑狗的小孩儿冲贺兰定翻了个白眼,根本不搭理。看来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小朋友都很抗拒叫人打招呼。
贺兰定摆摆手,不在意道,“无妨。只是后悔没把家中小弟小妹一同带来,不然你们可以一处玩耍了。”
这种后悔在饭菜上桌后达到了顶峰。
伙食好丰盛!
肉食有猪、羊、牛、鸡;蔬菜有胡瓜、茄子、萝卜、芋头;主食有乳饼、馒头、水引饼、牢丸。
牢丸就是水饺!
不谈这些食物的烹饪技术如何,滋味美不美,单单是这繁多的种类就足以令人叹服了。哪怕是从物资富裕的现代穿越而来的贺兰定也要称赞一声:好富贵!
看着隔壁吃得头也不抬的宇文家小儿,贺兰定悔得肠子都青了——该带萨日、那日一起来吃席的!亏大了!
席间,贺兰定注意到有人偷拿了两张干肉脯塞进了衣襟中。手掌大小的肉脯质地薄脆,滋味甜辣,和贺兰定上辈子吃过的靖江肉脯相比,不相上下。
外祖父家的富裕超乎了贺兰定的想象。
当梳着灵蛇髻,身着飘逸绫罗的舞女们入场翩跹起舞之时,贺兰定心生茫然:作为镇将的外祖父家富得流油,可是军镇儿郎们为什么却那么苦寒呢?
身为守门小兵的贺六浑买不起一匹马,为大魏牧马放羊的贺兰部落人人吃不上饱饭。
怀朔街头上游走的是茫然不知何去何从的军户儿郎,他们穿着破旧漏风的皮袍,腰间挎着祖上传下的环首刀,手中牵着的马儿也不是从前那快如奔雷令蠕蠕人闻风丧胆的骏马,而是一匹匹瘦骨嶙峋的老马——人都吃不饱饭了,何况马儿。
总该要做些什么才对啊。贺兰定这般想着。
当宴席进行到尾声,有仆人来请。贺兰定终于要去见见自己的“省长”外祖父了。
“长大了,稳重了。”
贺兰定接受着对方的打量,感觉老人的目光就像X射线一般能把自己的内脏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方子不错。”段长看着眼前浅如溪水,一望便知的外孙直接道,“只是如今还不适合推广。”
“?”贺兰定眼中的疑惑无处盾形。
“这件事我会处理。”段长不欲多说,语气突然亲近起来,“那方子珍贵,拉汉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贺兰定脑子里如一团浆糊,段氏不是说豆芽菜泡发之法很好么?不是可以用以收拢草原部落吗?怎么又不推广了?
“额....阿公上次给的丝绢已经非常贵重了.....”贺兰定不知道眼前这个老人的打算,将原本的想法都吞回了肚子里,含糊其辞地推拒着。
“草原生活不易。”老人温和道,“再领几匹好绢回去吧,正好用来娶妇。”
贺兰定呐呐点头谢过,绞尽脑汁想要找个什么话题,“啊,今日没带萨日、那日一道来,怕他们年纪小......”
贺兰定本想解释小外孙和小外孙女没来贺寿的原因,谁知话没说完,只见对面的老者眉头微蹙,“啊....他们啊.....”似乎刚刚想起那么两号人物。
“该给他们取个汉名了。”
贺兰定:“.......好。”
贺兰定以为老者会顺势给两个小外孙取个汉名,结果对方什么也没说,贺寿之行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结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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