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白锦鞋
(蔻燎)
翻墨见雪樽好一会儿闷着不言语,只埋头苦走。心中惊诧,反手拍他的头,叫道,“想什么呢?这样出神。”
“没……没……”
雪樽被那一巴掌打得从乱杂如麻的思绪中收回神。
翻墨发问,“你捡的狐狸尾巴还在吗?”
“这……当然在……”还呆呆地。
翻墨满意地笑了。
其实他知道那断尾在出寺庙前就被雪樽用布包了收于囊箧中,但自己就是遏制不住想问一问,听对方说在,便心花怒放。
奇怪。
见雪樽仍有些呆,翻墨一把攥过他,将其扯到一大树下。
雪樽被翻墨蓦地拖拖拽拽,后背抵树上,下意识抬手护着头要躲。
嘴里直嘟囔,“翻兄!翻兄——你要做甚?”
翻墨见状又是噗嗤一声笑,他发现跟雪樽待一起,自己总是情不自禁笑起来。
修长的玉手在背后一张,黑气萦绕袅娜,顷刻间一双锦缎绣吉祥团纹的白鞋乍现在手中。
下一秒,黑气陡然如风消散。
翻墨把鞋递在雪樽眼前,对着他额角轻轻地敲了一记,该死,为什么控制不住手想要碰他。
他不过是一介书生,傻书生罢了。
雪樽疼得闷哼,又不敢对翻墨如何,捂着头,嘴里小声揶揄,“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嘀咕什么呢?”
翻墨粗暴地把雪樽的头揪起来,使他目光落在那双漂亮的锦鞋上。
“此次回乡,长姐送了我一双鞋。我见白色易脏,实在是不敢穿。”将鞋一把贯进雪樽怀里,笑道,“见你喜穿白色,送你了。”
“这……这可怎么使得?”
雪樽慌忙不迭要把鞋还给翻墨,仿佛怀里的哪里是鞋,是一颗刚从火堆里掏出来的烫手山芋。烫得他连连抖手,“无功不受禄,我哪里受得了翻兄的一番好意………况且是你长姐送………”
翻墨见他忸怩推辞,明显不耐烦。
人类就是这样,什么无功不受禄,什么君子之道,什么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什么仁义道德,无不无趣。
用一些莫须有的观念恶毒地钤束自己,还要一代一代逼着后人跟自己一样苦中作乐,满口是非黑白,对错与否。将一些胡言乱语奉为圭臬,真是混蛋。
雪樽见翻墨良久不回话,一抬头,赫然一惊。
翻墨的脸色愈加黑,黑得如同盛了清水的砚台,砚条正一圈圈地打转,搅出浓浊的墨汁。仿佛要溢出来了。
怪不得名字叫翻墨,生起气来脸黑得跟墨水打翻了似的。
“砚台……哦不……翻兄你万不要动怒,我收下便是了。”雪樽实在是不敢硬碰硬。
见对方改了口,翻墨才侧眸笑道,“如此甚好。”此人变脸之快,非常人所能及。
雪樽说,“我先欠着,日后必定还你。 ”
他把囊箧从背后取下放于草蓊里,双手在里面深水摸鱼般翻翻找找。
翻墨奇道,“你在做什么?”
“找笔墨,翻兄打个欠条吧……”
“……”翻墨深锁眉头,不置一语。
这书生果然有趣,蠢得有趣。有趣归有趣,气人也气人。
两人打了欠条后,雪樽窸窸窣窣把欠条塞胸口里。
然后在翻墨威逼利诱,目光如锥地注视下,受宠若惊,心惊胆战地换上了那双白锦鞋。
鞋面柔软舒适,鞋垫厚实绵韧,脚与鞋贴合得严丝合缝如若踩在云端里,花纹秀丽,绣法娴熟,仿若精心量制,极其合契。
雪樽从来没有穿过这样贵重的鞋子,发自肺腑地高兴,脸上桀然笑意只增不减,眉眼弯弯竟格外地动人。
言辞恳切,“很舒服,多谢翻兄美意。”
他到底是个单纯可爱的人类而已。翻墨这样想着。
刚这样想,便见雪樽把破了嘴的旧白布鞋用一张废纸包裹着要装进囊箧。
囊箧原本就不够大,塞了那样多的书籍同衣物,现在还得塞双烂鞋进去,狭小的身子要承受这许多。
更何况翻墨的那截遭雷劈断的狐尾也收在其中,怎能跟一双臭鞋挨在一处。
翻墨又怒了。
来不及细想,怒不可遏一瞬夺过雪樽手中的破鞋,头也不回地朝身后掷去。
树林里荡出几声犹如惨叫的沙沙声,一个重物遥远的“嘭”然落地,那双旧得不能再旧的白布鞋已经消失在眼前。
雪樽冷不丁被翻墨抢走鞋子,还未回神,现下仍保持着双手悬空成托物状的姿势,愕然地盯着树林深处。
好如那双鞋是他的魂儿一般被翻墨随意丢弃。
“你怎能……你,我,我的……”他气愤至极,嘴唇颤抖,言语混乱。
“走。”翻墨说,“再耽搁天就黑了。”
雪樽泪湿眼眶,欲语还休。
他被翻墨拖着走了。
一路上生着闷气,翻墨问他一句,他只“嗯”“哦”两声。这样一来,翻墨比他还气,不知好歹的人类,非得揍上一顿才行吗?
见雪樽柔柔弱弱,瘦骨嶙峋,弱不胜衣,仿佛风一吹便能顷刻之间倒地不起。这一闪念又被迅速按捺下去了。
父亲曾言,不欺弱小。翻墨记着的,他是选择性地记着。
譬如,眼前一棵枯树上坐着一只猹,其实应该是一位灰衣男子。不过在翻墨眼里,就是个只知道偷西瓜修为浅薄的猹,低级愚蠢,能力薄弱又狂妄自大。
男子面目端正清秀,看着不及弱冠年纪的模样。身上青青紫紫,伤口遍布,鲜血从中汩汩流淌。
灰衣男子此刻正狼狈地扯着下摆衣角的布料,费力地包扎伤口,一面黄旧而丝缕垂绦的破蒲扇插在腰间,跟着他手上的动作轻微摆动。
雪樽见那人躲树上,浑身是血,眼神阴翳有杀人的戾气。不免心生惧意。
恐惧那人是山林里暗藏的土匪,倒让他们两人碰巧遇见。
看那人腰间蒲扇,不知为何觉得极其眼熟,却又记不得哪里见过。
刚想开口提醒翻墨树上有不明来历,穷凶极恶之人,要万加小心才是。
然而翻墨的视线已经投过去了。
翻墨凛然一瞥,灰衣男子瞧见,咬了咬牙,恨恨地一旋身,只听林叶抖动生姿,一刹那就失了踪影。唯留老树上潮湿未干的腥臭血迹,艳红刺目。
雪樽开口道,“翻兄,你瞧见没?那人看起来好像土匪,他怎的自己跑了?”
等了好半天不见回应,两人又走了一段路。翻墨就像失聪一般恍如未闻,自顾自地在前方镇定自若,负手信步走着。
雪樽顿了顿,才恍然大悟。
原来翻墨是故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回报他先前的刻意疏远。不免脸色羞赧,觉得自己失了风度。
快走几步,跟紧前者,雪樽笑道,“翻兄,你可信世间有妖?”
翻墨被雪樽突如其来地一问,噎了一怔。以为他发现了什么,侧眸反问,“怎的突然提起这些?”
雪樽说,“我信,我相信这世间有妖。”
翻墨又是一怔。
雪樽以为翻墨也跟自己之前一样不信,就把从在街道遇见老瓜瓮然后受他所托来凝心寺帮他劝儿子回家开始,讲到在凝心寺与悯生详谈,悯生说那老瓜翁并非其亲生父亲,而是幼时救过的一只猹,从此那猹苦心修炼想同悯生共享断袖之癖,龙阳之好。
悯生哪里肯,躲来躲去躲避不得,断红尘,入佛门,就是想跟猹妖一刀两断,从此不复相见。
猹妖根本放不下,在人间找各式各样的人进寺庙哄骗悯生回去。
雪樽就是其中一个,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翻墨听后,了然一笑。
原来猹妖守在凝心寺外居然留了这么一份心思,这些时日他几乎逮到那猹一次就打一次玩,打了这一月多还是因为雪樽要出寺庙才放其一把。
没想到猹妖看着犹如宵小杂碎,竟不知骨子里还是个痴情种。
痴情固然没有错,然而痴情的对象与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就应该扼杀这种感情,无故折磨自己也折磨他人,实在无趣。
雪樽喟叹,“我相信悯生,悯生不会骗人的。这世间真的有妖。”
“我知道。”翻墨说。
……
天已黑寂,紧赶慢赶行了一日山路的黑白两道影子也不由得停驻了脚步。
翻墨眸子四顾,寻了一处干净利落的草地,周围树木华盖如云,弊了些微薄的丝丝月光。
伸手轻而易举提过雪樽背后沉甸甸的囊箧靠在一株树上,启声道,“今日已是下不了山了,夜里就在此处歇脚吧。”
雪樽原本还麻木地站着,突觉背后一轻,整个人生了翅膀一般要轻盈地飘到天上去。
他耸一耸酸痛的双肩,扭扭脖颈,扭得咔咔作响。转头不失礼仪地笑道,“多谢翻兄。”
“我姓狐,狐异,狐翻墨。你以后不必叫我翻兄,叫我阿墨就好。”
翻墨瞄雪樽一秒,话说得平平淡淡,却有着奇怪的熟稔。
雪樽呆了片刻,知道翻墨的性子如何,也不敢推辞,只好顺着他的毛说,“好……阿墨。”
翻墨一听,乌黑的眸子一转,俊脸即刻莞尔。
“你既叫我阿墨,我们彼此便不可过于生疏,我唤你小雪雪如何?”
已经整理了一处可以屁股落地的地方,雪樽正欲掀开白衣蹲身落座。骤然听见眼前之人说了一句“小雪雪”,慌忙之中霎时就摔倒在地,屁股咯着碎石,疼得他龇牙咧嘴。
翻墨见状剑眉一挑,要了命地微笑,“怎么?你觉得不好听?还是……”
他故意顿了顿,“你觉着太过亲密了?”
“唔……”
雪樽爬起来坐端正,拍拍粗布白衣上沾染的碎草渣和泥土灰。头也不抬,闷声道,“……你愿叫便叫吧,不过一个称呼。”
“你是这样认为吗?”翻墨挨着他坐下,“只是一个称呼,没有其他意思吗?”
打个欠条吧,不仅欠我钱,还要把整个人欠给我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白锦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