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小七!”
次焰山巅,山神殿内,又传出了朱焰的声音。殿门外站着的那些当值的小妖们连连咂舌,你捅捅我,我戳戳你,谁都不愿迈进殿内一步。
“巴青,昨天我可替了你的班,今天该你进去了!”一只灰鼠精拽住了蛇精巴青的衣服,硬把他推到了最前面。
巴青一边仰着身子,极力向后靠,一边压低声音说道:“一码说一码,你替了我的班,大不了我多帮你上一天值,两天也行。反正我可不进去,山主这些日子看不到小七,心情本来就差,现在进去,他抬头对上我这张苦瓜脸,岂不是上赶着找骂。不行不行......”
灰鼠因为身材矮小,挡不住巴青后退的脚步,低头咬着牙,用力抵挡说道:“诶呀,山主向来是嘴硬心软,我们受山主庇佑,尽些心意。山主如今心情不好,骂两句又死不了,你看小七从小被骂到大,照样高兴着呢!”
巴青连连摆手,捂着灰鼠的嘴巴说道:“可不敢,可不敢,我可不敢跟小七比。小七艺高人胆大,刚出世就跟着山主上天庭讨说法,如今更是连冥河都敢跳,现在又去了凡间,三界之内,已经没有我七哥去不了的地方了。比不得,我就是一条胆小蛇妖,山主一吼能把我胆汁吓出来,还是你去,你去。”
“我是个老鼠,我不比你胆小?你去,你去。”
二人推推搡搡时,后面的卷毛羊妖穿着一身薄纱舞裙,指尖玩弄着自己的一头浓密茂盛的黑色卷发,扭动着腰肢撞开了二人,娇滴滴地说道:“呵,山主看惯了小七绝色,现在对着你们这两个灰头土脸的臭男人,自然是心情不好。这时候还是得看本小姐的,我可是刚从西山学了一套飞天舞,去让山主高兴高兴。”
她说着就推开了殿门,旋转跳跃着入了殿内,舒展腰肢,水袖半遮面,向着朱焰抛了个媚眼,柔声叫道:“山主。”
“小......”朱焰抬头,才恍然想起,小七已经入了轮回半月有余,顿觉有些失望。
羊妖见他不语,以为是被自己的美貌迷住,暗自心想:看来最新找西山婆婆学的化形术法果然不错,虽然赶不上七哥哥天人之姿,但是能得山主看上几眼,已经很不错了。嘻嘻嘻,待我攒些白玉石再去换更精进的法术。
“山主,您都写了半天了,休息会吧。喝杯茶?”阿善手腕一转,凭空端出了一杯清露花茶,满室飘香。
朱焰闷闷地说:“不用。”
阿善转手间,指尖的茶杯就变成了一盘水红色的浆果,问道:“吃点水果?”
朱焰仍是头也不抬,摆了摆手。
那名叫阿善的绵羊精咬了咬下唇,眼睛一转,又娇笑着说:“那阿善来给您跳支舞?”说罢不待朱焰拒绝,就水袖乱舞起来。
朱焰张了张嘴,待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低头继续描着小七之前从凡间带回的字帖,说道:“不必了,你去......”
绵羊阿善完全不理会他,自顾自地扭动了起来,只是她为了修炼化形,把身家都花光了。这身衣服还是从别处借来,松松垮垮披在身上,转了几圈水袖就连同裙摆一起,将自己包裹了起来,挣扎着整个人倒在了地上,披帛四散飞出,头发也缠在了一起,金玉珠钗叮叮当当散落一地。
朱焰瞟了她一眼,轻轻抬手,缠杂在一起的衣裙瞬间恢复了整齐。
“你这是什么舞?天女散花?”
“不是不是,我没发挥好,山主别急,再来再来。”阿善一脸尴尬地笑了笑,爬起来拾起地上的珠钗,一边走,一边捡。
“我说过不用了,你去把......”
阿善钻进了桌子底下,根本听不到朱焰的声音,不一会,捧着一堆金玉首饰,正摸索着探出头来,只觉得地板上凸起了一块,不在意地说道:“山主,你这块地板翘起来诶,我去叫人来给你补好。”
“别动!”朱焰心一沉,就听到阿善的惊呼,地面突现凹陷,阿善跌坐在一个圆形的大洞里,那洞半人高,洞口瞬间被蛛丝封住。
阿善捂着屁股,哀嚎道:“诶呀,摔死老娘了。啊,我的尾巴露出来了......山主,你这山神殿是纸糊的啊?怎么一碰就散架啊!”
“你先别站......”
“什么?”她一边捶着腰,一边躬身准备直起腰,听到朱焰的话,顿时僵住,谨慎地四下望了望,见四周风平浪静,松了一口气,甩了甩头发。
发丝飘起来,触到了顶端的蛛网,蛛丝顿时开始往下移动,压着阿善再难以站直,紧接着脚下开始出现淅淅索索的声音,洞壁上慢慢渗出水来。
“啊!这什么啊!我不会游泳啊!怎么还有鱼?这是鱼还是蛇?啊!还会咬人!救命啊!”洞中的水很快就没过了阿善的脖子,而洞顶的蛛丝又强压着她的头完全抬不起来。
就在她在水中忽上忽下,吐着泡泡,觉得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一道金光出现,殿中瞬间恢复原样,连一片水迹都看不见。
阿善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正呆坐在原地,大口喘气,听到朱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别看了,障眼法罢了。也就骗骗你们这些小妖精。”
“咦?那也是吗?”阿善转过头,看见朱焰的身后平时插在海螺壳里的那株枯枝,竟然结出了珍珠一般的花朵,在这山中十分罕见。
朱焰看着那枯枝上一片一片闪着流光的珍珠花瓣,先是有些错愕,转念似是记起了什么,嘴角挑起了一抹笑意,随即又恢复了冷峻,回头对着阿善说道:“还不快起来。”
这时阿善脑中闪过几个片段,怪不得进过山神殿的小妖精们都说自己在殿里见过怪事。
有的是端水进去就看见几十条龙在殿中盘旋,有的是推开门满屋子的黑兔扑上来走不动路,还有说见过神兽、奇鸟、狂风、洪水,现在看来都是障眼法术。
只有天天往山神殿跑的胡小七,说自己从来没见过。看这法术的风格,也只有他能做出来这些花样。
“现在可以听我说话了?”朱焰无奈说道:“去把白虎叫过来。”
“哦。哦。好。”阿善忙收拾了衣衫,准备退出门去,再也不想在这殿里多留一刻,谁知道一会有会蹿出什么奇怪东西。
不到一炷香,白虎就迈进了殿门,看着朱焰憨笑。
朱焰问道:“你笑什么?”
白虎捋着胡须,说道:“我就知道您放心不下小七,绝对会找我来看他的。”
“我是放心不下,我怕他为祸人间。”
白虎摇了摇头,笑而不语,催动法力放出了浮生屏,快速地寻找着胡小七的身影,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朱焰聊起了天。
“山主,刚才那只小羊来找我的时候,喘得可厉害了,到了殿外远远地就让我一个人进来。我说带她过来喝杯茶,一回头人就不见了。您干什么了把她吓成这样?”
“我能干什么?她自己碰到了榴花石而已。”
白虎猛拍一下大腿,说道:“说起这石头,趁小七不在,我可又得跟您说道说道!榴花石天下至宝,能存入万千幻象,化出世间万景。当初我要几颗做引子,来炼制这水月浮生屏,可是还跟长老院好说歹说了好一阵子,还给他们打扫了半年的院子,才给了我几颗。小七一个人就拿走了七十二颗,说从天宫学来的,要在殿里摆七十二星宿阵法,可以凝结山中灵气,有助于修炼,最后看来不过就是为了一时取乐!”
朱焰在垫子上打坐,含笑说道:“诶,那也不一定,我还真的感觉这殿中空气确实是比山下清新不少,坐在殿里,耳清目明。”
“人都不在您还替他说话!再说了,山下牛马羊结队住在一起,什么猪啊狗啊到处搭窝,肯定空气差啊!您是不知道,我洞外新搬来一家猪妖,那气味......大家好歹也是成了精的妖兽,怎么还活得跟山里没开化的畜生一样。”
白虎聊家常一般说起来山下的情况,也想着给朱焰分分心,朱焰知道他的心思,也不打断他,闭着眼睛静静听着。
“停。”
就在白虎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朱焰突然开口,吓了他一跳,马上看到朱焰起身,来到自己身边,往他眼神方向看去。只见那浮生屏上显出的是凡间的一处小巷子,几个十几岁的少年围堵在巷子口,透过缝隙隐约可以见到地上躺着的脏兮兮的少年,正是那副熟悉的面孔。
家仆甲:“你个臭要饭的,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簪子,还说不是偷的我家小姐的?”
家仆乙:“就是!我家小姐刚路过这条街,金簪就丢了,转眼当铺掌柜就说有人拿着金簪来当,要不是因为那家当铺都是我们家的,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拿着钱吃喝嫖赌去了!”
家仆丙:“早就听说这条街上小偷多,没想到竟如此猖狂,你可是瞎了狗眼,敢偷到江南首富杜家头上,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几个家仆边叫骂,边对着小七拳打脚踢。小七躺在地上,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力气,蜷缩在一起,手里死死攥着那只金簪,大喊道:“我说过了!这是我娘的遗物!我饿得不行了才想要去当掉!我没有偷东西!什么杜家赵家,天皇老子来了我也不认!”
家仆甲:“你还嘴硬!继续打!”
这时,巷口外停着的一只小巧玲珑的雕花木轿中,传出了一身轻咳。
家仆乙忙止了动作,跟其他几个家仆说道:“先别打了,小姐有话要说。”
拳头与□□碰撞的闷声顿时停止,几个家仆屏着呼吸,听着轿中人的细语。
“唉,我知道你们过得苦,我们杜家乃江南首富,一根金簪本来不值几个钱,每年我爹爹给你们施粥的钱都够买几箱金子了。我又何尝是因为这一根簪子生气?我气得是你年纪轻轻,有手有脚,不想着如何靠自己劳作,却是走此偏门左道,平白带坏了风气。真是可惜,今日既让我瞧见,便不得姑息,下辈子可别再做这偷窃之事了。”说罢,根本不顾小七的辩驳声,从轿中掀起了帘子的一角,斜睨了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一眼,摇了摇头,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打死吧。”
白虎见状,忙断了浮生屏,脱口而出道:“怎么又......”
“又?”
白虎不会撒谎,吭哧了几句,知道也瞒不过朱焰去,只好实话说道:“其实,我也放心不下小七,这段时间偷偷看了几次,这已经是他第四世了,前几世也是差不多的结局,没活过二十五岁就惨死了。”
朱焰沉默半晌,感觉心如刀绞,表面平静地说道:“好了,辛苦你了,回去吧。”
“山主,你没事吧。要不我......”
“冬天要来了啊。”
白虎被他一句话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啊”了一声。
“去跟几位长老说,我要冬眠,山中事交由他们做主。”
虎妖内心一个大大的问号:狐狸不会脱皮,猴,也不需要冬眠吧……
待白虎离开了殿内,朱焰回想刚才那一幕,眼前浮现的是胡煜晟幼年时,也是这样守着她娘亲墓前的那棵苹果树,有妖兽要摘那树上的果子,他就疯了一般去与人家厮打,就算被人打趴下也要死死抱着那个苹果,自己去找到他的时候,常常是看他头破血流,躺在地上,却拿着一只苹果望着自己,咧开嘴笑着。
他那笑脸,宛若春日里最和煦的阳光,温柔地洒落,带来无尽的暖意与希望,其光芒之盛,甚至让天上的太阳都黯然失色。然而,朱焰每每见到此景,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难以名状的酸楚。
正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那日,山神殿中的枯枝上的珠花败落,一夜之间长满了金色的枝叶,遮天蔽日,覆盖了整座山神殿,只是再也无人欣赏了。
当晚,夸父被战战兢兢的牛头从梦中叫醒,听闻来人后,非但没有发火,反倒是仰天大笑了几声,站在铜镜前揉了揉惺忪睡眼,对着镜中那两条细长的小蛇说道:“我说过了,他还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