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八那箭一响,我哪里还睡得着。”说着他掐着眉心,走到了“忠义堂”牌匾正下方的那只虎皮太师椅上,一只脚翘在桌子上,一只脚踩着椅子扶手,身体斜靠在虎皮毯上,一只手支着脑袋,饶有意味地看着半个身子仍被绑在麻袋里的朱焰,似笑非笑地说道:“既然有客人来,我不出来见个面,岂不是有失礼数?”
说罢,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闷声说道:“说吧,阁下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啊?”
朱焰刚刚编了一套说辞,本来是想着唬过头领,混进山寨,找到被关押的小七,然而没想到,小七就是他们的头领。
自己对凡间本来了解就不多,所有的故事都是小七从凡间话本子上学回去的,一提起山贼,只记得多为打家劫舍,拦路收钱的反派形象,从没见过长相如此清秀的山寨头领,此时被他盯着一时语塞:“我是......来劝你收手的。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人活在世,还是应积德行善,多做善事,下辈子才......”
朱焰尚未说完,堂下所坐诸人皆哄然大笑,胡小七亦是如同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一只手拄着头,笑眼眯着望向堂下站着的那人。
一彪形大汉怒目圆睁,瞪着朱焰问道:“小子!你是不是杜成礼那个狗官派来的!”
他右手边一簪花男子柔柔地说:“怎么?狗官前些日子来我们寨子,发现威逼利诱都对我们七哥不好使,开始换路数了?这次又是什么?美男计?七哥,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吃这套?早说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胡小七笑而不语,继续看着他们对朱焰发难。
“狗官敢让你一个人来,你还能站在这跟我们说话,说明有点本事啊!”一个身高八尺的美髯公提刀冲着朱焰打来,“洒家先来领教你到底有多大本事。”
朱焰没想到,只一句话就引起如此大干戈,本来只是一时心急,怕他造孽深重,下辈子横尸街头,想在这一世赶紧拦下他,结果却被他们认定了,自己是前些日子来的那府官派来招安的。
朱焰心想:如此也好,听刚才那两人的意思,他们寨子还未与官府撕破脸,自己顶着个官府的名头,他们还是要顾忌一些,这样劝他从良也合情合理,不会引人生疑。想办法让他们把我当成官府的人质,就能留得更久一些,多些时间劝诫小七改邪归正。
唰唰唰!
那大汉劈刀砍下,朱焰一边思考,一边如水中的游鱼,转动身子轻轻巧巧躲开了他的攻势。大汉持刀的手臂青筋暴起,刀风呼啸,劈开了一张空桌,紧接着对着朱焰的脖子砍去。
“铛”一声响。
大汉本来被他躲得有些恼火,边骂边用了力,把他逼进了一个墙角,以为这下胜券在握,还是闪了一下此人万一是官府派来,杀死了不好交代的念头,刀尖一转,从脖颈向左偏了一些,想着卸掉一只胳膊总是可以的。
结果只见眼前人被逼入死角,并无惊恐,反倒是有些不耐烦,轻轻抬手,竟然将刀尖捏在了两个手指间,刀锋碰到了他拇指的扳指,那混玉扳指完好无损,反倒是自己的玄铁重刀砍出了缺口,刀锋也开始卷边翘起。
大汉一脸呆滞地看着手中的兵器,下一刻就被此人右掌拍中了胸口,飞了出去,撞上了门口的石柱,躺在地上开始呻吟。
胡小七本来是百无聊赖地看着二人,时不时打个哈欠,看到这一幕,顿时来了兴趣,身子也坐直了一些,挥手先让下人把大汉抬了出去,才开始上下打量起眼前的男人。
刚刚还在堂上嬉笑的诸人,如今也开始严肃地看着朱焰,知道此人敢孤身入寨,果然非同小可,不可小觑。
“哦!我知道你是谁了!”
朱焰扭头,是门外一个洒扫的老婆婆在说话,他挑眉望去,示意她继续说。
“你是珞珈山的和尚!”
......
朱焰一脸无奈。
刚刚簪花的男子问道:“李婶,珞珈山哪有和尚啊?”
李婶继续冲着堂内诸人说道:“你是外地来的,自然不知道,十年前,珞珈山是有名的佛山,山上大大小小寺庙百十余座,当时我们这片地方大街小巷经常能看到山上出来化缘的和尚,儿子,你小时候还跟小和尚抢过馒头呢!”
忠义堂内站在下首的一个少年,有些窘迫地将头低下,冲着李婶疯狂摆手。
“李婶,那后来呢?”
“后来,妖妃入宫后,整个大东朝的庙都拆了,杀了不少和尚,有逃出去的,都蓄发还俗了。”
“那怎么看出来他是和尚的?”
“诶呀,你们看他张嘴闭嘴还是教人向善,若只是普通的读书人,哪会有这么好的身手哟。你们不知道,珞珈山的庙里,有一种铜人和尚,练的那叫啥......金罩子功啥的?”
“金钟罩。”刚刚红脸的少年小声接道。
“对对对,金钟罩。据说这种和尚在庙里是专门守在藏经阁的,守着庙里的宝贝,什么舍利子啊,经书密卷之类的,功夫奇高,力大无穷,而且身体跟铜打的一样,砍刀砍上去都不带流血的,连个口子都没有。听说他们睡觉都是站着睡的,跟咱们乡下稻草人一样,都不会累的。这些和尚离开寺庙后,也难以适应普通人的生活,所以有些乡绅官员就会偷偷把这些人养在别院,好吃好喝供着,专门守着自己的金银财宝。”
“是嘛。”沉默了半晌的胡小七,终于缓缓开口,戏谑地看着朱焰,冷笑一声,说道:“看来杜大人为了劝我们这个小寨子让出这地方,真是煞费苦心,舍得派出如此厉害的人物。好汉,你看起来年岁应比我稍长,我叫你一声哥哥,你加入我这寨子如何?你有这本事,何必跟着他们官府做事,束手束脚。”
朱焰心道,这身份既然人家送上门来,故事都有了,便顺着说道:“既然如此,小僧也不隐瞒。只是小僧并非为官府做事,实则受天意指引到此,是真心想劝施主行善,莫要再行杀戮之事,徒增孽障,毁了来世功德。”
“你这和尚,只会这一句吗?那狗官给了你什么好处?金钱还是美人?我们寨子里都有,我们七哥看你是个人物,愿意拉你入伙,你不要不识好歹。说白了不过是条看家狗,装什么清高!”簪花男子手持一根银针说道:“就算你有金钟罩,刀剑拳脚伤不到你,但我就不信,你这身子还真是铜做的,铁打的,能百毒不侵?”
“就是,十五,给他说说你最近研究的那些新货,什么断肠丸,逍遥散,三步颠......喂你吃进去,就等着肠子烂完了,人还死不了,那可比刀砍脖子疼多了。”
朱焰并不理这些山贼,上前两步,目光直视首座上斜斜倚着的胡小七,说道:“施主,观此世间,种种行业皆从妄起;种种心法,当感种种果报;若彼不了,当生种种之趣。观于十不善法微细之行,多堕地狱、饿鬼、畜生之趣。远离杀生,修菩萨道,行于布施,得大富长寿及无量福,得离一切他侵之怖。”
“阿弥陀佛,大师,你说远离杀生,无量福报,那若人要杀我,我又该如何?若是此生连性命都保不了,要来世那福报又有何用?”胡小七跳下了椅子,背着手走到朱焰面前,他比朱焰矮上半头,微微抬头对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只听官府说我们杀人如麻,可是又是否知道,我们杀的都是些什么人?是鱼肉乡里的狗官,是强抢民女的乡绅,是逼良为娼的地痞!这些人活在世上,难道不该杀吗!杀了他们,难道不是为民报仇,不是积德行善吗!我们又有什么孽障?若是因此阎王要让我们堕地狱、当饿鬼、变畜生,那这阎王也该杀!”
朱焰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话本子里的山贼,干的就是强抢民女,逼良为娼的事情,惩恶扬善那都是官府做的,怎么到了这凡间,却是反了过来?
“不说话了?大师,你是不是远离红尘太久了,只顾着修行,没见过人间疾苦?你们一伸手,说一句阿弥陀佛,就有饭吃,有钱花,供着你们的那些大老爷的钱,都是从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手中偷来的,抢来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话你可曾听过啊?”
胡小七说话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急,自觉有些失态,深呼了一口气,又沉静下来,回到座位上,叹了口气,说道:“大师,一沙一世界,佛经之外,还有很大的世界,你也该出来看一看。你想普度众生,可知道众生如今如何活着?不如这样,杜大人开的条件我还在考虑,我上次已经说过了,给我三个月的时间,你这三个月就留在这里,一来让他安心,不要再派人来试探我们;二来,你也看看,到底谁才是你口中造业无数的人。三个月后,要走要留,悉听尊便。”
“好!”朱焰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倒是让胡小七一愣。
旁人还待说些什么,胡小七抬手止了,对着下首那少年说:“阿吴,给他收拾一间屋子,带他下去休息,吃穿用度均按照我的一模一样准备。”
“寨主,目前寨子里都没有空房了,花将军还是住的以前的旧楼呢......”
簪花郎笑道:“七哥,要不让他跟我住?我那地方大,给他加个床的事。”
胡小七瞟了他一眼,说道:“跟你住?我怕大师明天就破了戒。”
“哦?那大师定力也太差了,男色也不行?”
“破了杀戒。行了,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收了心思,我留下他有用处,不是给你试毒的。阿吴,把我的侧房收拾出来,给大师住,我晚上睡不着还能让大师给我讲讲经,去了地狱少受些苦。”
名叫阿吴的少年带着朱焰走出了大堂,众人看着二人走远,才开口道。
“七哥,他可是那狗官派来的,咱们留下他,岂不是留了个奸细在寨子里!”
“我们如果让他回去,明天、后天还会一直有人来,索性留他在这,反正他出不去,也传不出什么消息。而且我看这人倒是正直,不像是被狗官收买,倒是有些读经读到不食人间烟火,应该是跟李婶说的一样,一直被人关着,早就不知世间何为是非。我偏要让他睁眼看看,我们才是正道!”
“诶,七哥,那狗官的条件,你不会真在考虑吧。”
胡小七冷笑一声,“他提出来的那些,有什么需要考虑的。做官?十二、三哥还有花将军,以前可比他许的那官大,不是照样被诬陷、排挤、莫须有的罪名逼上了山寨。还有金银珠宝、锦衣玉食,我们若是为了这些,大可以去打家劫舍,拦截商队,又何必等着他们来招安?只是接连这几年与他们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几位哥哥也殒命战火中,我们得需要些时日缓一缓了,而且我们要做大事,还是需要安静筹划一番。四姐,我交代你那件事如何了?”
坐在首位的一位中年女人,拿出了十几封书信,说道:“这是山南地区人数过千的山寨目前所有首领的回复,除了五星寨还有些犹豫,其他的都明确表示,会跟我们一同起事,推老七为首,待到春日冰化,听你一声令下,揭竿而起。”
胡小七拍案而起,“好,我们先缓住狗官,趁着入冬加紧多做兵器,粮草悄悄运进城中,官府的人也安排好。等到春天我们就联合起来攻入蓝沙城,正式起义。”
众人高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