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帮过太多人,她始终如此相信,傅清池也好,楚雪也罢,她会捡起海滩边每一条搁浅濒死的鱼,将他们投入海里。
她挣脱狐狸的束缚,头也不回地奔向远方。死去就是死去,她想象不出之后的光景。她只是不想忘记。
混沌的画面在眼前交叉排列,纯白的空间逐渐变得昏暗,像是一锅加入过多食材的粥,愈发混浊粘稠。
纸笔摩擦的刷刷声传入双耳,年轻人们奋笔疾书,向着未来前进。教室后窗透出几棵树影,后黑板的成绩排名不断变化,“傅清池”的名字慢慢慢慢向上前进,直到抵达最上一层。
狐狸的声音如浸入水中,渐渐远去模糊。
梦的空间就如此变幻重组,带着宁念的意识一同模糊。
再清醒过来时,已身处另一个房间。天花板是苍白的,末端发黑的LED灯管贴在顶上,身下的铁质上下铺还算稳当,枕边的手机还是几年前的款式,适时响起闹钟。
“今天高考,咱们要不要去看看。”下铺传来秦雯雯的声音,让宁念恍若隔世。
灵魂出窍般被秦雯雯拉着打扮周全,镜中的自己眼神如往常一般清澈明亮。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见自己的倒影微微勾起唇,口型像是说了什么。
窗外的风夹杂夏日的热气,烫得脸颊出了汗。烈日穿透树荫的阻挡,将炎热刺入每一个裸露在外的毛孔。
时间太早了,早到不该如此炎热。校门口的学生零零星星,只看得见傅清池孤寂的背影。
临近高考,学校对高三学生发型的管制也松懈了些,他的头发显然有些日子未剪,稍稍盖住耳尖的程度,倒像是偶像剧演里那些高中生一样,骄傲而稚气。
宁念的发尾还挂着洗脸时沾上的水滴,瞧见傅清池也顾不上这点细枝末节,笑吟吟挥手致意。
他开口说话,嗓音逐渐低沉嘶哑,像是——浸入火里。
地面突然消失,宁念睁眼坠入无尽黑暗。
“120和119已经打了,他们还在路上,大家先疏散,远离这辆车!”
“怎么喝酒还在这一片开车的?这这这....怎么办啊?”
“哎呀,他很有名的,经常大早上喝酒出来晃悠,我都说迟早都会出事的。”
“我认识这家子,有人去救人吗?”
“司机被拽出来了,下面这孩子卡太紧拉不出来,只能等专业的来救了。”
车很重。
他还醒着,双腿的疼痛被肾上腺素稀释,却连同感觉一起逐渐消失。他看见眼前的地面上逐渐流淌出汽车油箱的液体,五彩斑斓地反射这清晨的光。
还能赶得上考试吗?不想让妈妈知道....
老师说会来接我,她看见了,会害怕吧。她说她最害怕这种血腥的画面来着。
往日或倔强或强硬的种种都被滔天的恐惧淹没,他伸手扒住地面,任由手指浸没在斑斓的光里。
明明都....都已经到这种时候了。
厄运总该有个头吧。
他想哭,可眼泪都扼在眼眶里,被逐渐模糊的意识蚕食。
身体应该变冷的.....可好像,好热。早上不该这么热的。
他听见逐渐靠近的鸣笛,但灼烧的刺痛却愈发难以忽视。昏沉的意识难以维持更详细的思考,只是凭借本能努力试图向前爬行,后肢传来拉扯的疼痛,又渐渐埋没消弭。
“——这就是我忘记的?”意识回归的宁念站在人群里,被可怖的满目疮痍唬得有些头晕,想稍微扶扶旁边人的肩膀,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径直穿过了别人的身体。
“快跑!!!”
赶来的救援人员发现了异常,大声喊着让围观人群四散离去。灰色的烟从傅清池看不见的地方升腾而起。
为什么偏偏在今天发生了这种事?
如果是回忆的话.....让我再靠近些。
“终于找到你了!”
后领的衣服被一只手紧紧攥住,拉扯着整个人向后倒去,身体如街边常卖的悬浮气球一般轻盈迟钝,连带着四周景致也一并缓慢。
她双眼迷蒙,在半空中缓慢地转过上身与脸,看见浸染粉黄蓝三色颜料的白色衣袍,那张熟悉的狐狸面具也随时间逐渐褪去了可怖。
“.....狐狸?”她双唇开合,不大的声音淹没于巨大的爆炸声中。
耀眼的光连带着刺痛大脑的耳鸣包裹全身,明明是灵魂的身体却在这虚幻的梦境中感受到疼痛。她恍惚着落入温暖的怀抱,听见头顶模糊温怒的声音——
“还有十多个小时,这里的时间流速不一样,你别再拿自己冒险了!”
“抱歉,但我想起来了.....我不记得这段记忆的理由。”宁念安稳地闭上双眼,声音里带着些沉稳而疲惫的苦笑,火焰灼烧冲击的剧痛从灵魂的烙印上逐渐淡去。
那场事故最终只有傅清池一人死亡。酒驾的司机因及时脱离爆炸现场,得以存活。距离汽车较近未能及时撤离的几位围观人员重伤到轻伤不等,抢救及时,并无大碍。
亲眼目睹他葬身火海,听见支离破碎的尖叫。许多在场的人因此患上创伤后应激反应,目睹了半程的宁念则选择性失去了这部分记忆,知道真相的旁人也不忍提起。
她是如此希望大家都能拥有明媚的未来。
“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他?”
她抬眼去看狐狸的面具,伸手勾勒面具上纹样的轮廓,脸上虽还是微笑的神情,眼角却忍不住涌出滚落大颗大颗的泪来。
时间会稀释过去的苦痛,可跨越长河的尘封记忆像是镀上一层耐磨的金,猛然褪去浑身尘土,依旧光亮如新。
“遗忘是对大脑的保护,你面对杀人犯的时候都没有哭,现在却哭了?”狐狸再次重复这句话,揽住她腰的手忍不住紧了紧,伸手想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又半途卡住,动作生硬地转变为塞给她几张纸巾,“现在是不是后悔找回记忆了?”
“我从未后悔。”宁念攥过纸巾擦干脸颊,眼帘半垂,蝶翼似的睫毛被梦境里的阳光映出阴影,握紧的指节微微发白,语调颤抖而坚定,“如果我能再做些什么.....”
“你做得已经足够多了!”
狐狸干脆利落地打断她的话,鼻翼里传出几声咬牙切齿的怒音,身体两侧的手稍微抬起,紧握成拳:“是他自己得意忘形,白白浪费重来的机会。你该为自己多考虑些,不然也不会站在这里。”
倒计时显示的时间还剩下十一个小时。
“他没有浪费机会!”大约是狐狸的语气让宁念想起初时见他的模样,宁念也不由提高了音量,“没有事需要怪罪到他身上!”
死亡是什么?
是沉入水中的水,埋入土壤的叶,燃烧成烟的柴。烟尘悄然无声,只落得一片空空荡荡的碳迹。他在度过了一无所有的人生后仍一无所有。
可她记得烟花湮灭前照亮的天空。
十。
狐狸肩上的倒计时仿佛有了时钟刻度的响动,滴答滴答飞快流逝,甚至看不清末尾的数字。
“就像我的老师一样,是这些人一直提醒着我,不该停下,还有人需要我。”
“都不过是自以为是,你以为你能救得了谁?”狐狸想要伸手捂住早已被面具遮盖的嘴,声带不住颤动,听不出被压抑的究竟是笑还是哭,“就算追上我,你也不也没抢回那小女孩,反倒搭上自己的性命。”
他的喉结滚动,脱口而出的话语刀片一般割得喉咙生疼。
“就算找回记忆,又能怎样?看着他如何被火焰冲击肢解?”
“你以此为乐吗?”
九。
“不是这样!”宁念被他钳制双臂,动弹不得,气愤却并未因弱势的地位而消减,反倒愈发强烈。
“为了忘记这一点可怕的东西,却把傅清池整个人都遗忘了,我从来不该是如此胆怯的人!”她与狐狸面具下的双眼对视,双手努力想挣脱束缚,强烈的念头使余光注视到的地方凭空多出那块被缝缝补补的板夹。
“我应该记住每个人渴望的眼睛。”
八。
心志难以坚定,唯有表针的嘀嗒声乱序不停。狐狸只是沉默,手上的力道逐渐减小下去,从握住手腕下滑到握住小臂,但依旧限制宁念的行动。
虽然身为灵魂,在梦境中的表现与活着也没什么差异,被握紧许久的手腕发红显出印记,凸起的骨节处有了小片青迹,狐狸沉默许久,直到开头的数字变换形状。
七。
“对不起。”他说。
挤出喉咙的声响似乎哽咽。
“无论是哪一步,我都从没后悔过。”完全挣脱开他的双手,宁念抬头看他,扯开了个不那么沉重的话题,“鬼差都是怎么带走死去的灵魂的?超度吗?”
他头顶的兽耳猛地动了一下:“可以这么说。”
他伸手触碰肩膀上的倒计时,仿佛这样就能让数字流速变得更慢一点似的,只得到愈发在颅内猖狂的嘀嗒响声。
六。
“如果不这么做,没有执念的灵魂留在人间会彻底消散。”狐狸摇了摇头,眼底的忧虑没有半分减轻,半垂下眼帘,这句话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年少的人曾无数次偷偷写下暧昧不明的感谢信,或是中途或是完成后,强烈的负罪感驱使他销毁那些并不合规矩的笔迹。
但他永远只敢凝望,把一切不该存在的情绪压抑成痛苦与莫名的愤怒。
五。
“我能看看你的脸吗?”宁念询问着,手已轻轻搭在他面具的边缘。
“呵,你不会真的想看到我的脸的。”狐狸冷笑,伸手捉住她的手指,闭眸深呼吸,抑制眼眶里翻涌的泪。
可她执意摘下了面具,看见一张被鲜血与泪水打湿的纸。如果没有这层纸,面具一定会透出血的颜色吧。
纸张因重力缓缓落下,露出内里支离破碎的伤疤。
她应该最怕血淋淋的东西的。
四。
他伸手掩盖面容,佯装冷漠傲气的样子,身体随着愈发难以压抑的情绪不住颤抖。
宁念只是摇头,唇角难以扬起,眼帘缓缓半垂,没拿面具的手握紧衣摆,试图以此减轻不适,好继续凝视他如今的面容。
“很可怕对吧。”狐狸从她手中夺回面具,重新按回脸上,白色为主体的狐狸面具沾上血液的红。
鬼差大多保留着死时的模样,分离的肢体在接口处仍存有疤痕,连他自己都不敢面对镜中自己真实的面容——傅清池,就是狐狸。
“别勉强自己。”
三。
嘀嗒声已变得震耳欲聋,像是某种闹钟的催促。周围的纯白上逐渐显出破碎的灰色裂痕,交错如网。
“谢谢你关心我,狐狸先生。”散落的鬓角发丝随风扬起,宁念伸手捉住狐狸的手指,凝视他肩上的倒计时,“可我的时间不多了。”
她伸出食指,轻轻点了点狐狸肩膀上那行浮动的数字,只涂一层光面指甲油的指尖反射出好看的亮彩。狐狸目光下意识跟随她的手指,眼眸里情绪翻涌,万千话语只汇成一句。
“我希望傅清池往后的日子里能得到幸福与解脱,下辈子平安喜乐。”
二。
狐狸只觉得脑子里某根弦“嘣”的一声断开了。面具后的双唇开合,只能发出与脑海同频的呼气,连他自己都听不出内里破碎晦涩的字词。什么液体不知不觉顺着眼角止不住翻涌流淌,在脸颊上画了一道弧线。
鬼应该是不会哭的。
可他只想咬住手背,遏制自己愈发明显的呜咽声。
她知道我究竟是谁。
一。
“来不及了,老师,来不及了。”他好不容易才将话语挤出喉咙,却颤抖到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他想用什么东西堵住嘴巴,用牙齿咬住什么东西,来制止自己喉咙深处贯穿全身的嗡鸣。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宁念没有说话,只是略有些释然地看着他,两只手收回身侧,轻轻叹了一口气。
零。
缓缓向前伸出右手,狐狸的掌心光线翻涌,他颤抖着闭上双眸,直到光芒将面前的人完全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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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原来不是狐狸,是只可爱的小狗?”恍惚间,他看见宁念低头望向怀里板夹上歪歪扭扭的画作,忍不住微微弯起唇角,半开玩笑地问他。
他静默着大口呼吸,努力许久才勉强让声音不再颤抖,语调低沉地能拧出泪水:“现在是狐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