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池,对老师要讲礼貌。”母亲瞪了傅清池一眼,满脸慈爱地握住宁念的手。
那手很粗糙,只是接触都能感受到一层又一层的茧子。
“老师真是辛苦了,冒雨来这里。小池这么大以来,还是第一次有老师来家里做客。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我叫宁念,安宁的宁,想念的念。是清池的美术老师。”宁念两手抓住自己的包,笑容礼貌和煦。
衣角被一只手轻轻扯了扯,宁念回头,看见傅清池目光躲闪,对视后不自然地看向别处。
她唇边勾起微笑,用指节敲了敲他的额头,借口出了门。
“老师,我想退学。”
开门见山,傅清池两手握紧,攥得校服衣摆起了褶皱。
“为什么?”
“省钱给我妈治病。”
宁念呼吸一滞,下意识想抱紧怀里的东西,却想起断掉的两截板夹不知什么时候从办公室消失不见,只得放下双臂,捏住了包。
沉默的时间很短,对傅清池来说却格外漫长。他等不来肯定的答复,咬咬牙低下了头:
“和你说也没用。”
脱口而出的话又开始不听使唤,他后退小半步,几乎立刻就要落荒而逃。
“你非啊?别.....别乱说话....子道吧。”
角落里传来嘟囔不清的声音,宁念仔细回想才勉强辨别出这一句话来,寻着声音的发现偷偷转过头去,被傅清池抓住手拉回房间里。
“是这里的酒鬼,有点小钱买了辆二手车就成天得瑟,大家都怕他。”被意外打断逃跑的步伐,他的语调平复了些。
“有用。”镇定心神,宁念没办法熄灭刚加入工作的满腔热血,清清喉咙,目光如炬,“我们高中有设立奖学金,能免去学费。”
“呵,以我的成绩.....”
“进步了也有进步奖!”宁念堵回他丧气的话,神情严肃不像撒谎。
傅清池终于收了声,黑色的眼瞳盯着她的发顶,沉默半晌,唇边勾起释然的笑容。
他转身回屋,从缝了补丁的书包里小心翼翼摸出用胶带修补了大概的板夹,双手递给宁念,道歉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些许,细若蚊蝇:“......对不起。”
胶带上歪歪扭扭画了动物的图案,像是街边墙上的涂鸦。
“这是....狐狸?”宁念面部五官用力,试图借此辨认出上面的动物。
傅清池恶作剧得逞地笑了,仿佛终于找回些少年的稚气,将原话返还给她。
“那不是狐狸,是狗。”
“看起来,你一直都那么喜欢多管闲事。”手里的可乐见了底,狐狸轻哼一声,腾出空笑她。
“你这种人,就该长命百岁的。”
他眼底闪过荒凉,双眸好像干涸的河床被突然的雨水冲刷,泥土剥离般疼痛。
宁念眨了眨眼,茫然地看向他。
“所以我说.....一切都没意义,不管做了什么,被做了什么,到头来逃不过一死。”他瞥了一眼自己白衣上如血迹般溅射的粉蓝墨迹,丢下易拉罐,上半身向前接近宁念。
“如果你不管这些闲事,现在应该好好和其他人待在一起,而不是我这个......杀人犯。”
他语气里又掺杂了莫名的怒意,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
“你不是杀人犯。”看着眼前语调逐渐激动的青年,宁念叹了口气,抬眸与他面具下的眼瞳对视。
如微风裹挟下的蝶,她弯了眼角,伸手捏了捏他白色的兽耳,像在哄小孩。
“遇到你也是一种意义嘛,只要还有意识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这算不上什么有意义没意义。”
顶上的双耳被人触碰,狐狸瞬间泄了气,半晌支支吾吾接不上话,呆呆望着她的眼,只能听见自己慌乱的呼吸声。
他把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头顶的双耳微微震颤,想告诉她那对耳朵并不是什么装饰,却固执着不愿开口,又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
“遗忘是对大脑的保护。”
“还有多久?”她笑着用问题回话。
“不到五十个小时。”
“我的时间不多了。”宁念摇摇头,两手握住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笑容温柔而坚定。
“有的事,死到临头总该想起来吧。”
“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忘记它们!”狐狸提高音量,手上稍微用了力,面具下的眉紧紧皱起。
“不知道,所以要去找。”宁念依旧笑着,没办法让他松手,便用食指指节敲了敲他的面具,“乖,别闹了。”
“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他的语气明显柔和下来,闷闷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让她挣脱了束缚。
“也行。”宁念重新把手搭在他的手腕上,目光柔和地望他,“那我不用大屏,给你说说我的故事?”
双臂松了力,被她握住放在身体两侧。双眸像着了魔,被她温和的目光捕捉。刚被触碰过的兽耳后知后觉滚烫起来,晃动不停。于是他微微开口,从唇缝里挤出一个“好”字。
“我从小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姑娘。”
宁念取了个抱枕,抱着将下巴搭在上面,舒服地眯起双眼:“中学时候,我最喜欢的老师花光积蓄,去乡里建了学校。”
狐狸望着她的眼,一言不发,头顶的兽耳轻微晃动,毛发被抖得蓬松了些,看起来手感颇为绵软。
“我去过那里.....见过一些和我完全不同的人。”她垂下眼帘,指尖摩擦抱枕针织的沟壑,不知该如何描述,牙齿艰难地在口腔里摩擦好一会,半晌只憋出一句,“....世界不该这么不公平。”
头顶的双耳猛然停滞,面具下的双眸加速眨动,狐狸知道自己不意外她的回答,可胸腔却不受控制地悸动起来。
“所以我想....成为和老师一样的人,让目之所及的大家变得幸福。”
狐狸垂下眼帘,目光划过她的双手,指尖微颤,伸出半个手掌的距离,僵硬地停在原地,压下想要握住她手的**。
“你有对你很好的家人,有亲密无间的朋友。”
“他们不会希望你年纪轻轻就被我带走。”他的手紧握成拳,心跳剧烈,低头不敢看她的脸。
他在愤怒些什么?
是她过分的善良,是深藏记忆的过往,还是无论如何都无能为力的绝望。
“如果你当初.....”
“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没什么如果。”
发顶被一只手按住,揉乱了头发,狐狸讶异抬了一半头,瞥见宁念勾起的唇。
“不小心没看路这种事.....虽然还是有些不甘,但事已至此,尽人事听天命。”
她的手沿他发丝滑落,食指抚摸狐狸面具——触碰才能感受到其上的纤维纹理,应当是纸或木制。
“说不定我也能成为狐狸的同事?”
“你不是会积蓄怨念的人,引渡者最喜欢这样的人,因为渡他们转世投胎很容易。”狐狸习惯性轻握住她的手腕,人耳耳根后知后觉泛起红晕,手却不舍松开。
“你也是引渡者吗?”
狐狸茫然无错地摇头,半晌才意识到她这话的言外之意,整个耳朵连同面具下的脸颊一同烧了起来,连忙松手偏头,不敢对上她的目光。
她只是轻笑,目光落在狐狸肩膀的倒计时上,数字不断变化,于是她伸手捏住他的肩。
还剩四十小时。
银幕不受控制地自行播放起来。
“老师,根本没有奖学金对吧!”
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冲进门的少年气势汹汹。正是长个子的年纪,此时的傅清池已比宁念高出一个头来,容貌逐渐褪去稚气,下巴上还存着几毫米刚长出没来得及刮的细小胡茬,并不显眼。
宁念略吃惊地起身,却见傅清池乖顺地转头,拉住门把轻轻将门掩好,回头又变回严肃恼怒的神态。
宁念眨了眨眼,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听见进门的少年长长呼出一口气,瞧见他睫毛盖住眼瞳,不敢抬眸与自己对视,气势弱着,声音闷闷的。
“老师,你骗我。那些钱是你自己垫的是吗?”他绷紧整张脸,眉头努力向下,好让五官呈现出更加成熟的严肃来,却只显出少年特有的倔强。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想生的气都在看见她的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
把桌上的纸张收拾对齐放回抽屉,宁念脑海里飞速闪过无数回应方法,抬眸回应:“是。”
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为什么骗我?”
“你的成绩不差,得继续上学。”她看向少年的眼瞳,与傅清池对视,直到他逐渐消了气势,瞳仁不由自主移向角落,沉默地塌下肩膀。
“您没必要这样。”
他低下头,声音颤抖,目光几乎与站得笔直的身子平行,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办公室的地板很干净,一个人的房间怎么说也不会太过杂乱,宁念早晨才打扫过的地面反射出窗外的晚霞与夕阳,光洁的瓷砖几乎能映射出傅清池的脸。
他下意识移开眼神,不去看自己的脸。
“等你工作了,再把钱还给老师也不迟。”她的声音温和,一点一点平复着傅清池的心情,伸手拿起桌上的板夹。
“他答应了,但到现在也没能兑现。”
狐狸伸手施法,却发现无论如何也不能阻止画面的播放,只得抓住宁念的肩膀,提高嗓音,迫使她不去观看,也难以听清。
“可傅清池一向是个说话算话的傻孩子。”她皱眉摇头,用手扶住狐狸的手腕,减轻了他抓握的力道。
那是个盛夏,天空湛蓝如洗,万里无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在地上投出一片片斑驳的影子。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大地,像是要将整座学校都点燃似的,让人不得不闭眼遮挡住刺目的光线。
操场上人满为患,大家三五成群,讨论着即将到来的运动会,有说笑有打闹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派欢腾。
傅清池的脸有几分硬朗的帅气,身材修长,一头乌黑的碎发垂直落在额前,他穿了一件刚洗的白色校服,静静望着操场上的人群。阳光照耀在他的身上,像是披上了一层金黄色的轻纱,让人感觉舒服,仿佛连心也跟着变得柔软起来。
宁念刚刚和操场上的同学们说话,正巧被体育组老师逮到,被迫报名了教师的趣味运动赛,垂头丧气地抱着书走到他跟前,愁眉苦脸地问好:“清池小朋友,年轻就是好啊,跑步都不会累的,有没有兴趣帮老师参加个趣味运动会?”
“好。”
几乎是不假思索,他连停都没停一下便满口答应,反倒轮到宁念发愣了。
他只是面色如常地望着宁念,坚持十几秒后红着耳朵败下阵来,睫毛忽闪,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如果我可以帮上忙,就一定会去的。”
执拗的少年将玩笑当了真,竟真的向体育组要来了学生参与的机会,与宁念一队完成了报纸比赛。
————“他怎么会食言呢?”
“他是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你没必要回忆起关于他的一切。”作为穿梭时空的鬼差,他能从梦里嗅到旁人想象的场景。他被面具遮挡大半的眼中看不清倒影,徒留黑暗与寂静,用声音打断宁念的回忆。
他是想用喊叫掩盖自己心跳的人。
“但我不能......”
“别再想了。”想要扭头继续回忆,宁念反驳的话尚未出口,便被他用更大的声音打断。
“别再想了!别再想了!”
“多想想你自己好不好!!”面具将他全部神情遮掩得严严实实,因不知名的情绪不住颤抖,却没办法盖住他愈发嘶哑的嗓音,“他一点都不重要。”
他几乎用尽全力去叫喊,大团晦涩哽咽在喉咙里,浑身气血上涌,再也无法伪装成平常那副毫不在意又不耐烦的模样。
他以往流淌着的哀怨悲伤全部凝结成了目中无人的冰,在此刻通通撕裂喷涌。
“我不能忘记。生命里的每个人都至关重要。”宁念只是看着他,瞳孔里映出狐狸面具的倒影,目光温柔而坚定。
——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