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咖的平凡日记 第41章 东升书店

1991年

女孩扎着两个麻花辫蹲在书架边，她的手指在书名上一个个划过去，最终停在了《简爱》上，她抽出书摸了摸已经有些泛黄的书封面，最后将它抱在怀里，走到了柜台。

那个老板半躺在摇椅子上，一只手上夹着烟一只手捧着《红楼梦》，翘着个二郎腿摇一摇的。

女孩伸手将《红楼梦》拿走，又将《简爱》递到他面前，道：“我要借这本。”

老板是个有点胡渣的青年男人，穿了个白背心配黑裤衩脚上是人字拖鞋，一点都不像是开书店的，倒像是游戏厅里的小混混。

这可不是小乖瞎猜的，是老板自己说的。

“我说小乖啊，我好歹是你老板，给你开工资的，你能不能尊重我一点。”

老板虽是这么说但还是接过她递来的书做了登记。

小乖，平元镇第一大美女，虽然她不这么觉得。她今年十八，父母都是农民还有两个弟弟要养，所以家里没有闲钱给她读书，初中毕业就跟着姐姐进城打工了，她现在主要是在一家饭店当服务员，上午九点上班晚上六点下班，但因为奶奶又住院了，弟弟要上小学了，家里经济紧张，所以她又找了一份每天早上七点在严旭日的东升书店打扫卫生晚上七点替老板算账的工作。

小乖还没有独自算账的能力，她还在慢慢地学习中，严旭日负责在一旁指导她。

她刚来的时候还担心严旭日这个奔三（其实只有二十四岁）还没结婚的无志青年对自己有所企图，但很快这个念头就打消了，他真的是因为喜欢看书才开了家书店，除了书其他的对他来说好像都不重要，但开店是要经营的，严旭日只想看书所以他才教小乖算账，并在暗中谋算让小乖将饭店的工作辞了，专心来帮他看店。

虽然这个想法严老板没有明说但他的脸上写着呢，小乖又不是傻的，她才不会辞掉有80一个月的饭店工作，但严老板愿意给自己涨工资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可……

“那老板……我这周的工资？”

小乖掌心朝上对着严老板，而那个男的假咳两声，一把将登记好的书塞到小乖怀里，道：“来，拿去看吧。看，只有你在我这借书不用给钱，我对你多好，所以我过两天再给你发工资。”

“账在桌子上你记得看啊。”

小乖这个时候回去已经没有公交了，但她又买不起自行车所以都是走路回去的，那条路要走上半个小时呢。

往常都是姐姐和姐夫一起来接她的，但今天姐姐的儿子住院了，姐姐要照顾他，姐夫又在上夜班为了能跟姐姐倒班照顾小孩，所以这段灯光很暗的路她得自己走回去。

我不敢，小乖心想。

她还没走多远，就在心里打好了算盘，去找严老板让他同意自己在店里睡。

她走回店的时候严老板还没走，他她就刚好将自己的事跟他讲了。

严老板吸了口烟，他皱着眉问：“你一个人待在这？要不我还是送你回去吧。”

小乖将被人看过但没放回去的书放到原本的书架上，对着严老板道：“不用，饭店的经理让我明天五点就到，说是有个大客户要好好招待，所以……我决定今晚看这本书。”

小乖手上的书暗黄的封面上写着三个字——资本论。

严老板笑了声，将钥匙递给小乖，“拿好了，我今晚上也有事没法陪你，但我明儿早会早点来的，你知道我的号码，那边有座机你有事就打给我，你明儿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嗯……不用。”

“你还在长身体呢，等着吧。”

小乖看了会书便睡了，她将严旭日的摇椅展开睡在柜台里边，这样给了自己一点安全感。

可这一切都在午夜来临的时候被打破了，书店的门是木头门上面安了个玻璃，玻璃一个实心的东西像是□□撞在了门上，没多久声音变成了不易察觉的呻吟声。

小乖吓坏了，她现在手上拿着最厚的一本书，慢慢地将座机拿起准备打电话，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声音，是个男人极其虚弱的呼救声，“麻烦开下门，我只想打个电话。”

小乖不想理他，但她还是慢慢地朝大门走去蹲在门边上，男人像是知道她已经靠近了，便断断续续地说：“我被人暗算了，他们在找我，我不能被他们找到，我叫席穆。”

“你把电话号码告诉我，我替你打，不然我就报警了。”

小乖话说得哆哆嗦嗦的，但她还是摸到座机边慢吞吞地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人，他说话有条不紊的与小乖形成鲜明的对比。

小乖留心了一会，门外像是又来了一人，没过多久她好像又听到那个叫席穆的人说了声“谢谢”。

屋子里只有电风扇的响声，严旭日听小乖说完她昨晚的神奇经历后淡定地给出了评价。

“你睡迷糊了吧？”

“没有！而且昨晚那个男的就是今天的那个大客户，我没认出他，是他先听出我的声音的。”

严旭日放下手中的书，皱着眉道：“这也太巧了。”

“可不是嘛。”小乖抓了把瓜子吃了起来，边吃边说：“他说要感谢我，要给我钱，不过我没要。”

小乖在说最后一句话时微仰着头颇为骄傲。

这个小动作被严旭日看到了，他笑了笑大手一挥便道：“不错，奖励你做了好事这个月末请你吃大餐”

“又是羊肉汤？”

小乖想到严旭日前三十七次都是请的羊肉汤就有些反胃，虽然别人请客自己不应该挑的，而且还有肉，但两个月吃了四十七次啊，她都要吃吐了。

“……”严旭日很明显是被戳破了内心的想法，但还是在硬撑，“在你心里我是那种请客就请最便宜的老板吗？”

小乖看着他，什么话也没说但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这次吃牛肉面。”

时间过得很快，就像是电影里写了一句“三年后”一样三个月过去了，轻州迎来了最美的秋日，地坛就想史铁生书里写的那样安宁。

按照惯例，在这样诗情画意的日子里书店会关门一天去地坛举行一个小型的自由读书会，来参加的人多是附近退休的老师。

这天晚上关门前严旭日理所当然地对小乖说：“明天读书会应该要比之前的热闹很对，有个老年文学团要来一起参加。”

“是明天吗？”

见小乖有些犹豫，严旭日也有些奇怪，明明以前都是小乖来提醒他的，怎么现在她好像忘了一样。

“对啊，你明天不能来吗？”

读书会是自由参加的，所以就算小乖真的不想来他也不会逼她。

“我明天约了朋友……”

“诶——”严旭日是个不着调的，“男生还是女生？”

小乖听到他这么一问脸一下就红了，连话都说不清了。

看到她这样严旭日也就不问了，打个马虎眼就把这事带过去了。

后来严旭日得知那人就是席穆，他没见过席穆，但他知道有这个人，在报纸上，他是当地的政府官员，说是家里世代为官，在圈子里属于领头人。

严旭日也有些奇怪，这样的人会真心同小乖交朋友吗？但他作人一向是秉持着“与我无关”原则也就没有多问只是提了句，“席穆好像是政圈里的人。”

小乖的表情有些意外，看来她也不知道。

之后会怎样严旭日不关心，她现在还没辞职去做地下情人自己也不用再去找一个伙计，这就是他现在内心的想法。

只不过自己身为过来人对向小乖这样单纯点人还是有点同情心的，所以他会故意把关于席穆的报道放在收银台最显眼的地方，也时不时打开收音机放着本市要点。

他并不清楚自己做得对不对但至少心里会少些愧疚。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个月，小年夜那天小乖带着姐姐包的饺子来到东升书店对着严旭日道：“小年夜，带点饺子来孝敬老板。”

严旭日直接用手捡起一个放进嘴里，是白菜猪肉馅的，严旭日这才想起来在小乖来店里之前自己已经近十年没吃过小年夜的饺子了，而这是他第二次吃她给的饺子。

“严老板，跟你说个事呗。”

严旭日又吃了一个，嘴里有些含糊，“干嘛？还没过年就要压岁钱？”

“不是。”

“要涨薪？没门。”

“也不是。”

“那说吧。”

“我辞职了。”

严旭日吃饺子的动作顿了顿，道：“你在小年夜这天把我这个老板开了？”

“不是。”小乖拿过他刚刚在看的《百年孤独》接着看了起来，“我没在饭店了，以后只在书店干。”

严旭日看不清小乖的神情，只是觉着她变了，但又没变，她还是喜欢阅读但身上开始有了距离感或者说高贵感更贴切些。

他没有问为什么，他怕知道答案后会无比失望。

之后的日子里小乖每天都会在书店待很久像是不愿意回家一样，严旭日也乐的清闲，整日都在看书或者去公园下棋，有些时候他下入迷了还是小乖来喊他回去吃饭。

今天是夏至，严旭日被小乖喊回去后就一直坐在柜台吹风扇，整个人瘫在那动也不动，他是不出汗体质所以就是纯热和懒。

“把头离电风扇远点，等会头发吸进去了。”

小乖端着碗从厨房出来看到严旭日的样子顿时觉得自己又变成了姐姐。

严旭日蠕动了下身子，接过小乖递来的碗，眉头微皱着拿筷子戳饭。

小乖看了他一眼，道“好生吃。”

“为什么又是蛋炒饭啊？这一周都是吃的这个吧。”

“有你吃就不错了，还挑？”

“不敢，不敢。”

其实小乖做的不错，严旭日就是犯下贱而已。

饭后严旭日坐在凉椅上看书手边摆着凉茶，而小乖坐在柜台对账，她现在已经可以独立对完一个月的账还能成为了人形计算器。

“严老板，我们认识多久了？”

小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对完账，撑着下巴含着笑看着严旭日

“刚刚好三年。”

“三年……好长啊。”

“你最近挺多愁善感啊，怎么了？”

“……”

小乖一开始没有说话，她转移了视线没有再看严旭日，她看着柜台上的某个地方等严旭日的书又翻了几页才开口道：“我姐夫升职去了明城，姐姐跟着一起去了，在这座城市只有我了。”

书店里只剩下风扇转动的声音和翻书声，许是这样的宁静太美好就连猖狂的蚊子也没来打扰。

严旭日喝了口茶，道：“我记得我给了你书店的钥匙啊。”

严旭日觉着自己有些冷漠了，这个时候应该站起身告诉她，自己一直都在这，但谁叫严旭日这人太淡了呢。

“严老板。”

小乖冷不丁地喊了一声，也没有后文了，严旭日转头看她，扬了扬头让她继续说。

“没什么，就是想叫叫。”

这天晚上严旭日闲着没事想着送小乖回去，只是小乖又说：“不用，有人送我。”

看吧，我就不该去关心除书本以外的其他东西。

严旭日面上淡淡的，转头打了声招呼便走了，但谁叫他把自己想看的书落在书店了呢，只好有拐回去拿，也因此看到了报纸上的那个人。

时间到了1993年，小乖在1992年离开了东升书店，她没有告诉严旭日自己要去哪，也没有归还书店的钥匙，严旭日也没有向她要。

他们吵了一架。

严旭日没有再找一个会计，毕竟会计这个职位是为小乖专门设计的，来拯救一个像自己姐姐一样渴望获得知识却被生活磨灭的年轻人。

今天早上严旭日在发现书店前站着一个人，因为是冬天那人用棉服将自己裹得很严实，全身上下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严旭日认出她是小乖了。

小乖辞职那天是她十九岁生日。

“生日快乐！”严旭日拿出一个红包递给小乖，又接着道：“这里面的钱够你好好地读四年书了，你这几年在我英明的教导下已经掌握了成人高考的考试科目，所以今年只要再系统练习下就可以了。”

严旭日觉得自己能看到小乖感动又兴奋的脸，但他错了，小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甚至比来时更差了。

“严老板这么大方？”

“好吧，我跟你说实话。其实这钱是你这几年的奖金和我给你的生日奖金。”

“那您把生日奖金拿出来给我就好了，其他的您收回去吧。”

严旭日有些犹豫，“这样的话读书钱就有点不够了。”

“我又不打算读书。”

小乖低头吃了口长寿面，有抬头对上严旭日的眼睛，她从他眼里看到了不可思议。

“什么……”严旭日觉得小乖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便道：“如果有什么难题你可以跟我讲，不要因为这些事就不读书了……”

“没有，就是不想。”

小乖的神情很平静，就像是在说“你好”一样，但严旭日却不是这样。

“别这么说，你现在是被家庭拖累了，你不要被束缚，他们不让你读书，你在他们的洗脑下觉着自己也不想读那是错觉，要不然你天天看那么多课本干什么……你现在有时间也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如果你觉得工资太低了，我可以涨工资的……”

“严老板，”小乖打断了严旭日的肺腑之言，问了一个让严旭日一怔的问题，“你的姐姐是叫严明珠对吗？”

严旭日顿时觉得大脑有些缺氧，他还没缓过来小乖又道：“您是把我当成你那因为家庭原因没有上成大学，并重度抑郁而自杀身亡的姐姐了吗？”

小乖扯了张纸擦了擦嘴，又继续道：“让您失望了，我并不是被家庭牵扯而不去读书，而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喜欢过。我跟您姐姐不一样，我读书是因为他们看见我优秀的成绩会很高兴，能让我从他们的笑脸上看到我想要的家的感觉，我不读书也是因为他们不再为我的成绩而高兴。这么多年您一直把对姐姐的愧疚转移到我的身上，但假的就是假的。”

“我知道你喜欢读书，我就装着爱读书，这样就会像对家人一样对我。现在我不需要了，我有了一个更稳定的家，所以我想要辞职。”

“席穆？是席穆！”严旭日意识到什么，突然激动了起来，“他不适合你，他不可能真心对你，你不懂，他们这些人很会装的……”

“严旭日！”小乖吼叫着叫出他的名字，“你当你是谁啊就来觉得我的人生，我想要家人，你懂吗？他们都不要我，只有他，只有他对我好，不会抛弃我！你不要装久了真把我当你家人了，我不是！你别再拘着了，很令人作呕。”

“原来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啊……”严旭日深吸一口气，转过身不去看她，他拿起桌上的红包从里面拿出三百块钱的生日奖金，将剩下的推到她手边，“木小乖，这样才两清。”

严旭日无视木小乖掏出钥匙打开了店门，就在踏进店门的那一刻木小乖说话了，“我要离开了。”

小乖说完就离开了，她的话莫名其妙，但严旭日没有多想，开始了平常的一天。

冬天太冷了，严旭日的手要冻僵了，他将手伸进棉袄口袋里却摸到了一个冰凉的硬物，拿出来看发现是个小玉佩，不过这个玉佩可以打开，打开后却是个相机存储卡。

他读取了存储卡，里面是个视频，里面的主人公是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和一个跟他们差不多大的女人，而他们聊天的内容竟是在回味诬陷和霸凌严明珠的那段中学时光。

那时的严旭日只是个被唯一的家人姐姐宠爱的小男孩，他只觉得姐姐读高中时很痛苦，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他知道了却不知道那几个人是谁，现在他知道里，他又要做什么呢？拿着视频去举报，可他们又叫什么名字？现在又在哪呢？

而这个视频就像是听得见他心声一样，里面的三人叫了互相的名字，严旭日愣了一阵，那三人居然也是报纸人物。

“近日，原轻州市政府秘书长夏国栋、原轻州市教育局局长王成恩、原轻州市卫健局副局长李为民、原轻州市……多名官员被查……予以开除党籍处分……反**斗争永远……”

这是巧合吗？

木小乖，是她！只有她有可能将玉佩塞进他的衣包，她为什么怎这么做？

“我要离开了。”刚刚小乖说的话在严旭日脑海里回响，这时再想起那句话，小乖不像是在道别更像是在说——我们两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