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得很沉,看不到一点儿光亮的东西。
碎荷巷那缥楼的后院就更是这样了。一小块儿被破烂围墙圈起来的天,像是被活活儿粘上了黑布一般,闷的没有一点儿生气。
粘上了黑布,便不怕映出地上的血腥。
“啊啊啊……啊……啊啊……”一声声长长短短的惨叫,在这荒凉后院幕天席地的响着,却没有任何人能听得见。
正如没人听得见,也没有任何人能看得见,幽绿色的灵光在透明的结界上流淌,彻底隔绝了此方空间。
没过一会儿,惨叫好像就已经无法继续了,声音没有了半点儿穿透力,变成了“嗬…嗬…嘿…嘿”的鬼叫。哦不不,没魔化的鬼叫得绝对比这个好听。
应该是把嗓子喊破了。
一个月白色衣衫的少年坐在高高堆起的柴火上。他双手紧攥着自己腰间墨绿色的锦带,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四溅的血肉。
一个胖子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坐在地上,双腿软绵绵地交叉搭在一起,与上半身反向成九十度以上,是一个正常人类绝对无法拥有的柔韧度。
他的双臂好像环抱着。
直到某一刻,他左手寒光一闪,这才明白实际上根本没有那么平静。
原来,是结界上流窜的绿光照过,那胖子左手里,是一把匕首。
而他拿着这把映着幽绿的匕首,正一片一片,割着自己的右臂……
虚胖的右臂,肉也并不紧实。他左手又抖得厉害,像是有人强按着他的手在割,自己还一直用那副早已破掉的嗓子“助兴”,这种情况下就更不能要求他的刀工了。
这也就导致这肥肉割得很不均匀。有时候一刀下去直接割下一大坨,有时候却是只压了个刀印儿在手臂上,正待要割,肥肉就滑走了,只能拔出匕首重新来。
那俊美的少年一动不动坐在柴火堆上,死死盯着眼前这诡异又血腥的一幕。幽绿光芒时而照亮他莹白的脸,他那双极黑的眸沉比夜色,燃烧着不知名的情绪。
这样残酷的手段,对待的应该是仇人吧?既是仇人,那充盈双目的就该是恨。
可现在,少年感觉到的,远远比恨这种单调又好解决的情绪,痛苦千倍万倍。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去发泄一点……跳下柴堆去再捅乔洒松几刀吗?
他感觉自己四肢百骸都被焚烧,烧着烧着,火星好像又聚在双眼,引起灼痛。
他想自戳双目,他又想拆筋断骨,他想抱头痛哭……他不知道手脚该做什么动作,最后僵着一动也不敢动。
他坐着,底下叫着,血肉溅着。
直到那幽绿色光芒突然消失一瞬,结界裂开了一道口子,又在一个消瘦的黑影后面缓缓合上。
少年眼神一戾,想要看清这个不速之客。可随着这黑袍人步步逼近,他的凶相便再也维持不住了。
他急忙扭过脸,猛地跳下柴堆,却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他顾不上许多,以双手撑地狼狈爬起来,月白长衫沾染了地上的血污,腰上的墨绿锦带自然也没能幸免。
他站起后立刻背对黑袍人,想捏诀离开。
“站住。”身后的黑袍人哑声开口。
少年脚下的传送阵法灭掉又亮,短短一会儿,这么简单一个阵法,他单手捏诀已经失败了两次。
“柳掌事死那天我没叫住你,现在你又想就这么走了。”黑袍人陈述事实般道,他声音沙哑,语气轻飘。
少年抬起颤抖的双手,用力把指头对在一起,可僵硬的十指却连最近本的诀法也拼不出半个。
地上的传送阵明明暗暗,黑袍人突然笑了一声,好像带着嘲讽,他沙哑的声音还是很轻,“还是说……你嫌我脏啊,连一句话也不愿同我讲了。”
少年手里的动作突然停住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生生掰断了几根指甲。
这个时候,不知道是因为十指连心,还是因为心连着十指,总之都是生疼的。
他放下了手,地上的传送阵彻底寂灭了。少年止住指甲滴答的鲜血,开始擦拭墨绿
锦带上因之前倒地沾上的血污。他终于开口,却始终没有回头,
“这是我的事,你不该插手。
仅此而已。”
短短一句话,他却说得极其费力,好像每一个咬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好像每一次张开嘴,都在对抗阔别时间堆积起来的巨大重量。
“你的事?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黑袍人低沉的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绝世笑话一样,笑得前仰后合,最后双手扶住膝盖喘着气。
“这桩桩件件可与你有半毛钱关系?”
他突然直起身子,可能是一下子动作太猛,他瘦削的身子狠狠后仰,好不容易才站稳。他抬起左臂用食指指着少年,精神失常了般大声吼道,
“我用你了吗?啊?!谁许你的?你有什么资格?!”
一滴滴晶莹的液体打落在这片血腥浸染的地面上,那个始终不肯回头的人注定无法看见。
……
夜色黑沉,若不是结界上的绿光和乔洒松的惨叫还时不时刷一下存在感,这二人就好像被融进夜色里了一般,沉默且无力。
“离开听香城,立刻走!”黑袍人再开口时已经冷静了下来,只是声音还是那么沙哑。
走得越远越好,去哪儿都好……
少年却并未给出什么回答,说好或不好,只是兀自攥紧了手中的墨绿锦带,锦带越攥越紧。许久后,他突然开口问了一句毫不相关的话,
“少爷……你还回片云观吗?”
……
“立刻走!听不懂吗?”梁天疏厉声说道,却是答非所问。
少年攥紧了手中锦带,头垂得更低了,
“好。”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千万不能牵连少爷。
他可能知道今天自己手指不太灵敏,也不再捏什么诀,直接扯出一张传送符来。
“等等,”梁天疏蓦地开口。
少年立刻停下手中动作,猛地抬眸,他下意识就想转回头去,却好像碍于什么生生停住了动作。
如此黑沉的夜色之下,少年那双眼珠此刻竟比黑晶还要透亮。
“别让他叫了,我听着心烦。”梁天疏却只是指着地上的乔洒松道。
……
少年眼中的光亮暗淡下来。他始终没有转头,只背对着梁天疏,默默修改着对乔洒松的指令。
不知道少年做了什么,乔洒松手里的匕首咣当一下掉在地上。
他是不再怪叫了,却流着口水嘿嘿傻笑起来,用唯一能做动作的左手不停地梳理着打绺的头发,瘫在地上费劲地左右翻动。显然是疯了。
“还有……”沙哑的声音响起,梁天疏一身黑衣彻底融入夜色中。风时而刮过,扯着他宽大的袖子起舞,却没人能看的真切。
……
“什么?”少年许久等不到他“还有”后面的话,主动问了一句。
“……没什么,快走吧。”
他瘦削两颊仅剩的肌肉抽动几下,努力牵动唇角,做出了一个极其滞涩的笑容。刚风干的泪痕紧绷着皮肉,给这个本就不够熟练的笑容更添了几分怪异。
可无论怎么怪,怎么难看,这都是一个笑容,毫无疑问。
“就是想说,你好好保重。”
……
少年走后,他之前设下的结界也随之消失,这满地的血腥终于明晃晃地暴露在了天地之间。
梁天疏晃了一下身形,才朝地上那个“胖子”走了过去,
“喂,”他踢了一下乔洒松扭曲的腿。
乔洒松却只顾着笑,根本看都不看梁天疏一眼。
梁天疏看着,突然觉得很可悲。
三十六年来,他都在片云观静修,偶有下山也绝不经过听香城,假装早已放下了七苦。但其实在脑子里想了无数次类似于这样的场面。
他不去复仇,但也设想过,若有一天能报仇了,该是多么快意。
可此刻,他的仇全报了,甚至千倍万倍地讨回来了。但他只觉得可悲,甚至觉得有一种浑身脱力的感觉。他甚至没有力气去再加一层新的结界。
他眼看着,自己左手的中指和拇指颤抖着掐在一处。之后,毕宿剑应召而来,直直扎进乔洒松心口。
乔洒松终是停下了笑,抽搐了两下,大睁着他那双小眼睛,不动了。
梁天疏弯下腰,拖着乔洒松扭曲的身子一点点摆正,黑色的袖袍为此沾上了血,他却不管。
他慢慢地蹲下身子,蹲在乔洒松的颈侧,用沾满粘稠血液的手,轻轻拂上了乔洒松大睁着的双眼。
他不辨悲喜地说了句,
“乔大哥,走好。”
……
陌离江妄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一幕。
片云观大名鼎鼎的梁天疏梁道长,佝偻着身子,蹲在一个血肉模糊的尸体边上。他闻声缓缓抬头,一双黑漆的眼蔓着极其浓重的死气。
和他对视的一瞬间,江妄:……
那俩傻x死哪去了?到底是怎么让梁天疏跑来这儿的!!!
杂乱的后院,猩红粘稠的血肉组织裹在不算洁净的泥地上,江妄想往前走,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于是一时间,没有人有动作。
直到……
“是乔洒松。”陌离陈述着这个事实。
魂魄没了。江妄感受了一番,不知是第几次得出了这个堪称荒谬的结论。
地上的乔香主已然看不出半分生前的样子。可能他好久都没这么瘦过了,江妄突然天马行空地想。
洁白的鞋靴往前踏了一步,陌离拉住她。江妄安抚地笑了一下,
“没事,去送送乔香主吧。毕竟,是死在了我们眼皮子底下。”
陌离的手松开了些,但还是虚虚握着。
陌离用了平时十几倍的灵力,细致地给乔洒松施了个清洁术,才让他勉强露出点儿人样。
虽然和“体面”两个字相去甚远,但江妄发现,他的鬓发竟然意外的齐整。
脸上的表情虽很扭曲,却不难看出是在咧嘴大笑……
弥勒大笑着离去,许是登了极乐吧。
尸体心口贯穿着的黑色重剑其实不算什么。江妄把视线移至那把染着鲜血的匕首,再看尸体上坑坑洼洼的创口……
就,死挺惨的。
是她来得晚了,不然……
不然怎么也能看看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是什么样的狠心人物。
这时,一直被江妄二人刻意忽略的黑衣人,沉默地站了起来。
他过分消瘦的身形,包在空空荡荡的黑袍里,薄纸一般,好像一阵夜风就能吹跑。
“走吧。”他嘶哑着开口,“陌离仙君。”
他伸出左手,召回乔洒松尸体上插着的毕宿剑。好像被江妄他们看见了,毕宿便失去作为凶器的作用了。
那柄黑剑很宽很长,一看就很重,肯定比梁天疏本人要重多了。
可当它被梁天疏横手里的时候,却像是没有半点重量一样,直直地,几乎与地面平行。
然后,突然之间,它像是小儿的玩具一般,就这么轻易地,被它的主人拦腰折断了……
一声很沉闷的剑吟,几不可闻。
那么威武的剑就这么化作了两块废铁,零落在满是血污的泥地里。
“人是我杀的,你们也看见了。所以,带着你们好不容易,抓到的凶手,走吧。
玄风宗,又或者是遥岑宗,我都没意见。”
他好像第一次说这么长一大段话,几次气息不够,破锣嗓子又低又哑,不时还猛倒一口气。
江妄耐着性子听他一点点说完。她叹了口气,
“等一下,道长。这件事还没有明确结论,不能就这么……”
“乔洒松生前,大概亲自跟你们指认过凶手吧?那么……
我便重新介绍一下自己,”
沾满血污的袖口衣摆翻腾在夜风之中,他黑袍袖子下伸出两只枯瘦的手来。
随着他的动作,荒凉后院里那些稀稀楞楞的植物,竟然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妖化疯长了起来。
不一会儿,之前还半死不活的几棵矮树已状似参天古木,砖瓦缝隙的杂草崩开各种障碍拔地而起,一株株摇曳宛若鬼影。
前一秒光秃秃的灰蓬后院,瞬间成了植被过于茂密的观景园。
……
江妄垂下眼睫不再看他,兀自摇了摇头。
既然做到了这个份儿上,那,没救了。
梁天疏则继续双眸沉沉地盯着江妄他们。他似乎在说话的时候咬到了下唇,此时嘴角往下颌淌着一条血线。
他说了今晚的最后一句话。
“片云观,梁天疏,本名……梁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