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紫江畔,一人伫立,她一身垂地白袍,衣角随着罡风疯狂翻卷,让人看不出她具体的身形。只知道,她站的极稳,自成一片风景,好像是在临江远望。
整个空间嘈杂的很,但从某种意义上讲,又很安静。嘈杂的是那直穿人脑的尖啸水声,以及劈啪作响好像时时刻刻要砸在你身上的紫色雷电。而说安静,则是因为此间空无一人,寸草不生,一点儿生命存在过的迹象都没有。
诶?刚刚不是还有一个人在江边呆着吗?
那也可能,不是人。
没错,那个“人”便是江妄。
冥紫江横跨大陆,将其分为南北两界。传说有一条巨龙名曰冥紫,巨龙受到天罚被打落下界,头向东,尾朝西,大陆被拦腰截断。巨龙死后,骸骨不化,堪堪连接南北大陆,后来天上来水,填补沟壑,成为冥紫一江。
因为是天上之水,冥紫江水不可以寻常之水作比:只沉不浮。换句话说,只要是活物,便渡不过这冥紫江。即使是修士御物而行,或者是乘飞行器,也会被冥紫江吸下来。
南北两界虽然不怎么联系,但也总有需要沟通的时候。于是,南北几大门派倾全部阵法师之力,与冥紫江最窄之处,修了一个巨大的传送阵。
这个传送阵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连接两个不同的空间,不是单纯的缩地成寸。这可以说是北界人去南界的唯一通道。
但这个阵不是谁想用就能用的,不说阵法启动一次的消耗,这个阵法每年是有限制次数的。因此,每次从这个阵上下来的人,那一定是代表一界前往另一界。
江妄生前去过两次南界,都是用这个阵法。
这一次,是她第三次要去南界。这一次很幸运,她不再是活物了,冥紫江都不鸟她。
至于江妄要去南界的原因:一来,鬼物只要凝实便无法使用易容改貌之术,呈现的就是它生前本体的容貌。而江妄这张脸在北界的辨识度实在是太高了,倒不是江妄怕仇家上门,她只是不想死后还落人话柄,不得清净。
二来,南界,便是她执念所在。
……
江妄用魂体赶路,果然,飘就是比任何形式的走快。
不出三日,江妄便到了汝陵城。
虽然,南界根本不会有几个人见过她,但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江妄还是戴了一顶帷帽用作遮面。也许是为了防晒?
江妄本就一袭白衣,再加上帷帽檐下垂着的长白纱,整个人层层叠叠一身白,飘逸有之,但更像一个行走的帘帐。总之,走在街市里,回头率百分之百。
天色渐渐晚了,街里却热闹依旧,华灯初上。
江妄是鬼,又不用休息,夜间更是方便赶路。但江妄自认为是个体面人,自然得找间旅店,好好吃一顿、睡一觉,当然她肯定吃不了睡不了就是了。
你问她钱从哪来?
那来钱的方式就很多了。
或者说,江妄住店,从来不用钱。
这旅店算是上乘,吃住一体,二楼雅间可以看到楼下大堂。
二楼。
江妄把帷帽扔在桌子上,一手支着脑袋,一会儿欣赏着满桌美食,一会儿百无聊赖地往楼下看。
楼下有几个服装整齐划一的人正在喝酒,听口音,也不像是汝陵人。
其中一个膀粗腰圆的人起来敬酒,“师兄,这一次鉴宝大会,你一定能拔得头筹,师弟在这里敬你一杯。”
“子煜定当尽全力。”那个师兄也端着酒杯站起来一饮而尽。
细听之下,好像整个旅店都在讨论同一个话题。
“听说这一次陌家拿出的,可是一条顶级骨鞭。那骨鞭有灵,可以大大提高持有者战力,最适合越级战。”
“陌家这次真是大出血了。”
“可不是,那毕竟是陌离仙君的本家,能不阔吗?”
“是啊是啊,来的都是各大宗门的新锐。你看到那边了吗?那是宿芳宫的林子煜,那可是结丹境的高手。”
“听说他才不到四十……”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婚配……”
“人家婚没婚配和你有什么关系,那样的天之骄子能看上你?”
“……”
话题逐渐歪楼。
江妄也好趣儿,认真看了看那个什么林子煜。
嗯……身姿挺拔,墨发高束,最主要的是,在他那位颇为粗糙的师弟的衬托之下,显得格外精致。确实是挺不错的。
江妄来了兴致,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朝着那林子煜的方向遥遥举杯示意。想不到那个结丹境还挺有礼貌的,也同样举杯回礼。
江妄笑了笑,眼神又开始漫无目的地流转。
突然,江妄神情变了,脸上的笑全部僵在那里。
她支着脑袋的那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目光凝滞。明明她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周身却有一种汹涌激烈的气息。好像下一刻,它们就要压制不住地从主人身体里喷薄而出。
顺着江妄的视线看过去,原来,店家门口风铃一响,进了一位客人。
那人身着灰色劲装,背负一把翠绿长剑,装扮普通。
可但凡你把视线上移,略微地扫过他的面庞,就绝不会再觉得他普通了。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呢?
很美。
又不仅仅是皮相的美,是整体上的……那种,不似真人的美。就好像这人周身罩了一层光圈,硬生生模糊了他的轮廓,把他和下界分割开了。
见过他的人,脑海中蹦不出任何华丽的词句足以形容他的美,最后只能空空化作一句最粗陋的:很美。
江妄也觉得很美。
江妄第一次见陌离,就觉得他很美。
--
九十三年前。
遥岑宗,主殿后。
听闻水声潺潺,却不见溪流的影子。水幕珠帘从天而下,循环往复,润泽着满山杏林。碧空如洗,泛着淡淡蓝光的法阵交错排布,与流云并肩,在阳光之下并不明显。原来,那天上之水正是从这些法阵里慢慢溢出的。
突然间,一道绿色剑光从天的那边迅疾而下,打破了这一方似幻仙境。剑风带起那些粉白的花瓣,也带起了阵阵醉人清香。
那绿光被一个白衣男子接住,在他手中化为一把长剑。男子并未收式,倾身一送,又是一组绝妙剑法。
江妄站在殿檐上,看着那道白衣身影在水帘中灵活穿梭,看着那流光长剑与花瓣翩翩而舞。
美极了。
江妄只见过寒岩侧立,只见过冰塞幽谷,哪里见过这样的水幕娇花,这样的清绝剑法。难免会有些没见识地看楞了。
就是这一楞,江妄隐藏的气息逸散开来,那白衣人也感应到什么扭头看过来。
可能是因为剑收得急了,没算好角度,剑尖划过身侧的水帘,点点水珠溅到他脸上,又从他脸颊一滴一滴滑落到他肩上披散的那一缕墨发上。
看到他的脸的那一瞬间,江妄愣神得更严重了,好像连自己的呼吸都感觉不到了。
直到那位白衣公子欲转身离开,江妄才猛然回神,连忙跃下殿檐,拱手道,
“在下寒星门江妄,被贵宗风景迷了眼。不知公子在此,无心打扰。”
虽是抱歉的话,言语间却并无太多歉意,好像站在人家宗门主殿顶上被当场抓包,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江妄穿着寒星门的统一服饰,一身暗纹黑锦,脸上还戴着同色面纱。
至于面纱,则是江妄母亲的要求。她以江妄的容貌会吸引太多视线,影响江妄修行为由,强行在江妄的面纱上下了江妄解不开的术法。
“陌离。”白衣公子回礼,“主殿中,宗主在与北界修士议事。”言外之意就是说江妄不敬。
江妄听出来了,但她并不在意,“原来你就是陌离啊,来南界第一天就听说你减翠一动天下惊,果然名不虚传!”
“姑娘过奖。”陌离语气淡淡,说罢就又要离开。
江妄哪能放过他,刚才在檐上看着的时候就已经技痒难耐了,她第一次这么欣赏一个人。
“陌公子剑法精妙,令人拜服,还望公子不吝赐教。”
这一次,陌离却没有再客套什么,直说,
“于我并无获益。”
这无疑是在瞧不起江妄的实力。江妄彼时不过十九岁,哪里能忍?她倒没有多生气,只是一时意气,直接祭出银月弯刀拦住了陌离的去路。
“此刀名‘月’,不知与减翠相比,锋利几许!”话音未落,月便劈了下去。
陌离有礼,却不会退让,减翠再出迎上弯刀,而后灵巧划过外刃,迅速侧身压向内刃,减翠一挑,避开弯刀攻势。陌离迅速回身后退,稳住身形,执剑与江妄相对,紧接着又迎了上去。
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在漫天花雨中交错,时而有绿色或银色的寒芒闪过。
生命中总有一些鲜亮的东西,永远在不甘认命的人的回忆里闪着光。比如年少张扬,比如天光正好,又比如那时花雨里一双交错的身影。
……
江妄略有不敌,但总体上和陌离也算旗鼓相当,自然不愿认输,兴致反而越来越高,闹的动静也越来越大。而交战又无暇避开水幕,到最后两个人浑身都湿透了。
杏树被月砍坏好几棵,水幕阵被减翠捅漏好几个,可谓一片狼藉。
最后,两只落汤鸡被各自长辈领回去好好教训了一番。
毕竟,这是三年一度的南北会面。大到北界的玄铁,南界的药植;小到北界的吃食,南界的首饰。
然而,就在这南北友好会面的大殿后头,两方年轻一辈最出色的人打起来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
江妄是逃会,而陌离压根就没去参加。
这也算是,志同道合?
其实,江妄没想会闹这么大,毕竟陌离之前也在那儿练剑不是。一开始只是想和他切磋一番的,没想到……
可惜的是,后面几天江妄被母亲关在寒星门下榻的招待处,没再见到陌离了。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她还想和陌离好好交往一番呢。
可惜,陌离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
北界气候恶劣,而且多变。可能前面还是冰川峡谷,后头就有滚滚熔岩。虽然灵气相对稀薄,但是资源相当丰富。
这样的复杂环境,造就了多样化的修炼功法,宗派零散。有的宗派甚至不过百人,凭天险而立,独占一方资源。高山峡谷的分隔,使各宗派的独立性非常强,战争不断。
几百年前,一次毁灭性的混战之后,以寒星门为首的主要宗派形成一个较为松散的联盟,北界才形成了相对稳定的秩序。有了较为规范的资源利用原则,而一般的逃犯也会遭到联盟严惩。
南界则大不相同。很少有什么大起大伏的地势,灵气也十分充裕。
从古自今,达到大乘境的南北人数比例是4:1,可见实力悬殊。幸好南北无法贯连,不然北界早就成了南界的附庸。
南界的管理体制向来集中,历史上更换过几次总辖门派。但近百年,总辖门派都是遥岑宗。
所以,南北会面,自然是北界寒星门来访,南界遥岑宗于正殿接待了。
江妄,寒星门门主独女,十七岁结丹,年仅十九便是结丹境大圆满,可谓北界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而她之所以修为增长如此之快,不单单是因为她根骨绝佳、天赋超然,更是因为她修的是无情功法,心境优于常人。
可是,无情功法的害处也很明显:
动情,则修为尽毁。
修无情功法的人,不是说不能有正常的人际交往,也不是说就要整日面无表情,端坐高台。
只是不动情,就可以。
而所谓“动情”,就是无情功法的修炼者拥有了一份足以打破自己理智、影响自己心境的感情。
“无情”,不是说该修士在路边看到有人家着火了,要目不斜视地离开。毕竟,这无情功法再冷门,也是正道所承认的功法,总不会致力于把人培养成没有道德观念的冷漠机器。
而是,假如尽力救火而不成,该修士不会因为有人丧命而感到悲伤或是愧疚。
心不动,方为无情。
甚至,修无情功法也可以拥有道侣,与人双修。只要你能保证自己,不动心。
一般人不会拿自己的修为去赌。
因为感情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不是一下子就能让人发觉的,它是那种慢慢的渗透型的东西。
以为自己全然无畏,可即便到了大乘境,到底也没有完全摆脱血肉之躯,又怎能对待万事都无动于衷?
甚至,多年之前埋下一粒种子,时隔近百年才破土而出,疯狂生长。
这是谁也防不准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