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佑川时报首页的头条只有简短几个字:
【联邦中心政府垮台】
佑川星的上等公民一觉起来,像以往一样,僵尸般地起床洗漱,坐到餐桌前握起刀叉,人工智能就语气平静地扔了一地爆炸性消息:
“原行政总长程窐宣布辞职,莫尔·克修斯将军下落不明,西里斯·赫卡忒院长被捕入狱,涉嫌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危害人类罪等,目前处于候审状态。”
报道一出,立即成了轰动一时的特大新闻。
听到这里,部分处于事件外围的人还没清醒过来,慢吞吞穿好衣服,登上民用机甲,准备前往佑川的议会大楼,照常行使自己的合法“参政权”,却听到机甲系统提示:
“议会大楼今日被封锁,预计将会停止数日,具体复会日期未定。”
这些人神情一顿,甚至没来得及思考原委,就脱口而出,抛出最关心的问题:“那会议补助也没了?”
“不好意思,是的。”机甲系统遗憾道,“每日三百星币的补助费没有了,在新政府成立前,我建议您先另谋出路。”
官方媒体权重高,谨慎采取了客观冷静的态度进行报道,而民间媒体却没那么多局限,各路消息传得飞起。
起初流传的版本是昨晚正规军与反叛军进行了太空与地面的双重交战,正规军被打得稀里哗啦,毫无还手之力——也算是半真半假,还算靠近真相。
然而后来不知怎么以讹传讹,竟然谣传反叛军有自己的秘密武器:一对上可徒手拆机甲,下可空手接子弹的人型粒子炮。
“卖报——!佑川时报,三星币一份!侃侃杂报、随聊晨报一星币一份!”
佑川星最边缘的地域,一片藏于高楼下的窄巷之中,有个报童抱着一叠还冒着热气的纸,沿街四处吆喝。
路过的人偶有扫视杂报内容的,一眼看到“最坏的时代是否已经过去?”“反对极权统治与进化压迫”的大标题,顿时竖起眉毛:
“呦,真的假的,佑川真要变天了?”
“可不!”
报童人长得不如大叔沧桑,语气却比一百多岁的大叔还成熟,“您还记得七八年前那场持续两年的天灾吗?当时中心政府据此声称三大星系已经不再宜居,强行推行远征计划——现在好了,惊天反转,就连天灾本身都是盖娅研究院搞出来的!”
“真的假的?!亏得我当年真的投了同意票!”大叔吹胡子瞪眼,还真定在了原地,“给我来份侃侃杂报,让我看看……”
他话没说完,一旁的妻子不耐烦道:“管它变不变天,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就算新班子上台,会管我们这些人的死活吗?走了,别花冤枉钱!”
被妻子拉走前,大叔挣扎着给了报童一个眼神,报童心领神会,从缝隙中接过一枚银色星币,把最后一份杂报团成团,塞进了大叔裤子后的口袋里。
摩肩擦踵的人群中,大叔的背影逐渐远去,别在口袋里的报纸上刺眼的黑字一晃,“反叛军双子星”“联邦历史最大冤案:凌上校一家枉死的真相”“正义不会迟到,‘监狱星球’上的人道主义之光”等标题随之不见了。
报童满意地一拍手,转身继续吆喝起来:“卖报——!”
上方,七扭八斜的居民楼里,东侧最高层的窗户忽然被轻轻打开,露出后方那张帅气俊美的脸——如果报童往上看一眼,就能发现这人与民间杂报上“人形粒子炮”主人公之一的照片竟然出奇一致。
黎明第一缕光直照进来,在他挺括的鼻梁下投出阴影。
姜凛合上纱窗,往外瞥了一眼,恰好看到报童手里的报纸被风吹飞了,数张纸页在混合着油饼、茶叶蛋香气的空中悠悠打着旋下落。
这里是远离佑川中心区域的落后之地,常驻民甚至买不起个人终端,只能像古地球人一样靠纸媒来传递消息。
大概正是看准了这里消息闭塞、与世隔绝的独特优势,许郴才会在这里设下一个小基地,买下了这栋滞销已久的居民楼。
昨晚战后,以凌苋当时的状态来看,熬到最后一秒已到了极致,再经受不起多次跃迁,许郴索性安排他们先到近处据点落脚休息。
不知是不是被窗外的嘈杂吵到了,他身后原本躺在床上的人轻微一动,伸手拎起被子,直接扯过了头。
姜凛转过身,眉眼间的肃穆被冲淡,逆着光看向她,温声道:“早,现在感觉怎么样?”
“……”
床上的人睡意散去,朦胧睁开眼,一双漂亮的眼眸有些失焦,干涩的唇无意识地抿起。
没人会不为这样的眼神倾心,姜凛喉结隐忍地动了,凑过去浅啄一口:“不说话?再不说话,我就要当你在邀请我做点别的了。”
凌苋唇角淡淡一弯,刚要开口,就低声咳嗽了起来。
温热的掌心立即抚上她的后背,姜凛摸了摸她的额头,确定不发热后,才从摆了一桌面的药片里挑了几种,把早已准备好的热水递过去,小心地喂给她。
凌苋也不问什么药,懒洋洋地垂下头,由于浑身乏力,索性放松地靠着他,把药就水喝了。
床的左侧伸出了几只机械手,冲她挥了挥,活像是在表演杂耍:“早上好,小主人,您现在看起来状态好多了,不过和侃侃杂报上‘秘密武器’的配图还是有所差距。”
正躺在姜凛怀里、看起来毫无攻击性的“秘密武器”本人:?
凌苋茫然道:“什么武器?”
玄武见她伤恢复得差不多了,简略给她讲了一遍民间传闻:“哦,就是现在大街小巷都传言您和姜先生实力强悍,有说您是人工智能的,还有说您不是三维生物的……反正都说您不是人。”
床的右侧,一个银色圆球悬浮在空中,发出了白泽的声音,话里有话:“我们人工智能可做不到连打六支缓释剂,是吧,凌小姐?”
听了这话,凌苋随意一笑,刚要反唇相讥回去,就发觉后侧的人伸手搂住了她的腰,并且还在沿着小臂往前碰。
酥麻感随着他的动作不断扩散,凌苋还未出口的话一顿,几乎是全身都跟着软了下来。
她垂下眼,语气微妙地柔和许多:“……欺负伤患?”
她没偏头,因此没看到后方姜凛神色不明,俊脸笼罩着一层阴云。
他粗粝的指尖从她的小臂处继续往下游走,最终小心地托起她右手的手腕。
凌苋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呼吸略微一滞,看到经过白泽机甲里医疗舱的医治,上面原本刻着四个字母的血痕已然消失不见了。
现下右手手腕愈合如初,完全看不出一天前狰狞的伤疤,肌肤平滑光洁,侧边腕骨瘦削凸起。
“……我都知道了。”在她身后,姜凛的视线也停留在那一处,低声道,“我知道你当年被送去研究院肯定会吃很多苦,但没想到会这么苦。”
凌苋眼睫微微一颤,若无其事地一笑,“还好,我已经熬过去了。”
姜凛的指尖不住摩挲着她的右手腕,凌苋被他按的发麻,忍了一会儿,正要掰他的手,就听见他追问:“你昨晚被触发词影响后,并没有按她预想那样陷入昏迷。你……是怎么撑过去的?”
凌苋意外地一挑眉,有点摸不住他知道多少内情,思考两秒,打算蒙混过关,故意扒在他耳边悄声道:
“我说靠意志力,你信吗?”
“……”
一旁的玄武看不下去了,主动张嘴揭小主人的底:“是这样的,小主人自从得知自己会受触发词影响后,就让我调出赫卡忒的原声,开始给自己进行脱敏训练。”
凌苋登时转过头,眉心跳了跳:“你插什么话?给我静——”
静音的“音”字刚说了一半,她就忽然被人大力扣着腰间拽回了原位,还没来得及狡辩,姜凛的吻就迎面压了上来。
由于姿势原因,凌苋半个身子都坐在他腿上,要低眸才能看清他的脸。
姜凛的视线分明是仰视她的,可当他自下而上地吻上来时,却轻易地掌控了主权,入侵者一样掠夺了她口中的全部气息,时而惩戒般重重碾过她的唇。
凌苋伤还没好全,被他这么一惹,手脚都直发软,只好就势捧起他的脸,想要借力支住身体。
她身形一晃,姜凛及时伸手将她搂得更紧。大概是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这个称不上温柔的吻只持续了两分钟,他就自觉拉开了距离。
凌苋又一次差点被他吻到缺氧,趁着被松开的时候深吸一口气,眼尾泛着微光:“……你别太过分。”
她话里带着一点薄怒,却忘了手还捧在他的脸边,于是这话落进姜凛耳朵里,就成了一种变相的嗔怪。
他目光不离眼前的人,侧头吻上对方脱力的指尖,鼻尖划过掌心脉络时激起一阵微颤。
凌苋脸上的血色难以控制地往外溢,她阖着眼咬唇,忍了半刻,终于忍不住想让他松口,姜凛却神情认真,沿着她右手的手腕印下一圈细密的吻。
就像是……想用吻痕遮过曾经的血痕一样。
落下最后一吻后,姜凛抬手攥过她的指尖,深深地望着她,眼中的情绪浓稠到难以化开。
他说:“以后不会再痛了。”
凌苋微微一怔,想说点什么,可话还没说出口,眼皮就先一步地垂了下去,自觉地掩去眼底的潮湿。
窗外的日光正盛,黎明起初那点微弱的光破了云层,透过繁茂的枝叶,直照到他们身旁。
很巧,他们如约在黎明前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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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两个确实不能算作彻头彻尾的“人类”,就连养伤都格外有效率。
凌苋在被姜凛带回白泽里后,就在医疗舱里恢复了大半,现下又得到了姜凛贴心到堪比人工智能的照料,不出半天就觉得自己全身心彻底痊愈了。
于是他们开着玄武和白泽回了佑川中枢地区,准备把其他事处理干净。
路途中,凌苋才登上个人终端,就被密密麻麻的消息震惊到了——她在学院的时候为人冷淡,社交圈只有寥寥几人,一周都不会收到两条以上的消息。
她粗略扫了一遍,发现大多都是亲友团的亲戚长辈们,头疼地捏了捏太阳穴,索性让玄武智能化的挨个回一遍,自己则安心享受甩手掌柜的清闲。
许郴的消息正是在这一刻发来的:
“小苋,西里斯声称只有见了你以后,她才会把全部事情向公众交代清楚。等你的伤养好后,和小凛一起来佑川监狱一趟吧,我派人去接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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佑川监狱,792号房间。
铁栏外,头发称得上花白的男人站在离入口几寸远的位置,视线透过保护网之间的缝隙,落到被关押在里面的白衣女人身上。
眼见许郴手里什么都没拿,甚至连自卫的防御器也没带,分布在他身侧的护卫不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被关起来的女人有什么奇怪的绝招,再来个“兵不厌诈”。
监狱长擦汗,抬眼问:“您要不再往外站站——”
许郴一言不发,立起掌心,做了个向外推的手势,亲卫们噤声,遵循指令向外撤出。
然而,就算在这里只剩他们二人后,792号牢房内诡异的氛围也没有发生任何改变,没有一个人先开口说话。
这阵沉默持续了非常久,一直到几个小时后,凌苋和姜凛从门外进来,才打破了死寂。
“……1号。”
直到看向凌苋的时候,西里斯·赫卡忒冰冷如石雕一般的神态才有所改变,微笑道:“如我所料,你还是来了。”
凌苋站在铁栏外,神色平淡,像是完全没有被她话里的挑衅激怒。
她自上而下地扫视了昔日的仇敌一眼,眉眼间含着料峭的寒意,冷冷地一扯嘴角:“是啊,听说手下败将上赶着讨羞辱,我怎么会不来?”
西里斯·赫卡忒脸上的微笑像是僵硬了一瞬,而后竟然没有反击,而是心平气和地说:“我知道你们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也知道佑川时报今天的标题会是怎样的。”
“莫尔·克修斯和西里斯·赫卡忒倒台,代表着几十年来的黑暗时代已然结束,新的黎明即将到来——是不是这样?”
没人说话,赫卡忒依次扫过他们的脸,平静一笑:“你们真的觉得自己能够开启一个新纪元的黄金时代吗?不,你们都错了。”
“你们的挣扎毫无意义,渺小的像沙粒。而我呢……你们以为我是掌控人类未来走向的反派吗?我的路没有成功,你们的路也无法成功。”
她说:“我只是一粒更大的沙,仅此而已。”
说完这些话以后,她就转过了身,望向了墙壁后方那扇高高的窗,不知是在凝视飞鸟,还是在凝视天空,再也没有回过头了。
凌苋没对她最后这番沉郁顿挫的演讲做出一点评价,只是冷静客观道:“全民公审就在后天,你最好按你所承诺的做,把一切实证都拿出来,一字一句地说把当年的事情说清楚。”
临走前,她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对了,其实呢,当年的事情大部分已经水落石出了,许校手里也存了不少证据——至少厄尔庇斯计划的复印件能把你钉死吧?”
“我呢,主要不是来劝你好好配合的。毕竟反叛者联盟的人占了总人口的三分之二,全民公审的结局基本明了。”
对着赫卡忒僵硬的背影,她轻轻一笑:“我来这一趟,当然是为了欣赏你现在的窘境啊,赫卡忒院长。”
说完这句话,她就直接大步离开了。姜凛全程一句话没说,临走前漠然地和许郴点了个头,像凌苋的贴身保镖一样,紧跟着她往外走。
792号牢房里又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不知道站了多久后,许郴叹了口气,最后说:“有一件事,我想你可能早不在意了,但是还是想告诉你一声。”
窗外已然日暮,飞鸟叫声凄厉孤寂,久久盘旋在上空。西里斯·赫卡忒仍然头也不回,专心注视着窗外的景色。
“你上次说,姜凛和我长得有几分像,怀疑他是我的私生子。”许郴缓缓道,话到尽头,竟然尝出了一点苦涩,随后苦笑起来,“……你竟然没有看出他和你像的那部分吗,西里斯?”
他的声音淹没在鸟鸣声中,也不知道里面的人到底有没有听清,整个牢房里又陷入了一片长久的沉默。
仿佛过了很久,西里斯·赫卡忒合上眼,神情却没有发生一点变化:“原来如此。我早该知道你一直在骗我,那个孩子根本就没有死。”
“是啊,我不能让他死。”许郴的神情也很平静,“我以前向一个人承诺过,我会永远保护她和我们的孩子。”
赫卡忒顿了片刻,淡淡一笑:“是吗?那你确实做到了。如果我早知道那孩子还活着,我的确会想尽办法杀了他,人类不该因所谓的亲缘关系而受拖累。”
许郴沉默下来,最后看向她的背影,却拼凑不出自己念想中某个人的影子。
他心里清楚,自从几十年前,那场进化实验失败后,曾经与他相爱,约定终身的爱人已经彻底死去了,只留下一个没有情感,徒有野心的空壳。
他花了半辈子来爱她,却也花了半辈子去杀她。
无需再多言,他转身握上门把手,拧开房间门,面色已经恢复了寻常的严肃庄重,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亲卫们纷纷围上前,紧张地跟紧他的脚步。秘书又从侧边斜插过来,语速飞快地汇报什么新的事项——自从决战打赢后,他每天要处理的事比当校长的时候翻了十倍不止。
喧嚣声隔档在无形的墙后,狱中发生过的对话和他们的曾经一同被永久埋葬,许郴笔挺军装下的身姿略有佝偻,眼神却依旧如鹰隼一样犀利,没有人知道到792号牢房里女人的背影在他的脑海中久久不散。
“……长官,请您拟定大选日期。保守派那边已经推出了一位行政总长的候选人,我们这边……”
直到进入机甲,秘书还在焦头烂额地攥着笔,刷刷把他说过的指令往电子屏上记:“是,不能给顽固旧党留太多准备时间,已经将大选日期定到三日后——”
“——你赢了,许郴。”
西里斯·赫卡忒最后的低语依旧缭绕在耳,悠悠笑了起来,“去享受你那渺小又可悲的胜利吧。”
这时,秘书忽然收到一条佑川监狱的紧急通讯消息,磕绊片刻,猛地抬头望向许郴:“长官,西里斯·赫卡忒……自尽了。”
他看到长官坐在舷窗边,下颌线条冷硬如刻刀,神情似乎有些疲惫,一言未发地闭上了眼,不知是不是早有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