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这声音响在他耳边,近到他几乎听得出每个字中细微的颤抖。
慕玄临猛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青栩躺在那朝他眨眼睛,被他身体的重量压得动弹不得。慕玄临居高临下看着他,眼神带着锐利的探究,盯得他不由躲开了视线。
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尊上,对不起。”
说完,他见慕玄临皱眉不答,犹豫着又补了一句:“以后绝不会了。”
“......不会什么。”
“不会再让尊上担心。”
慕玄临目光如炬,盯着这张脸,似乎想从淡然的神色中辨认出深埋其后的心思来。半晌过去,他终是叹了口气,从床上撑起身子。
“阿栩可要记住这句话。”
青栩坐起身:“是。”
“如果再犯,该当如何?”
“再犯,甘愿受罚。”
又来了。
罚罚罚。这人除了受罚,就不会说别的了?
“......那罚你什么?”
青栩顿了顿。
一说到罚,他立时便想起了曾在戒堂度过的许多个日夜。那些东西,他早已烂熟于心了。
不过他暗暗觉得,尊上现在似乎一直对他很好,应该......也不会罚得太重吧。
于是他挑出几个比较轻的,开始倒背如流:“久立,断食,断水,鞭笞,针刑,浴冰,刺字,全凭尊上......”
“好了,停停停。”慕玄临抬手打断他。简直再多一个字也听不得了,他怎么可能对阿栩......
等等。
“刺字是什么?”
青栩回道:“于身体醒目部位刺‘罪’字,以昭其劣迹。”
慕玄临点点头。
这么说来,其实刺字这东西,若换种方式,或许也可以不作为刑罚......
他想得有些入神,却忽然被窗外的嘶鸣之声打断了思绪。那声音骤然拔起,从外面冲破了轩窗,直直钻入他耳中。
他过去,一把掀开窗边幕帘。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天边一轮圆月,今夜大得出奇。
窗外的街巷上,早已换了一副天地。方才他追着阿栩回来,一路上身边都是仓皇逃窜的妖族。此时外面仍是妖群攒动,可他们都像听了什么号令,已齐齐调转了方向,蜂拥着向回涌去。
其中许多人甚至化出了本体,盘旋空中,展翅嗥鸣。那震耳的嘶鸣声,便是来自他们。
百鸟翔集,几乎遮住了半边月色。
从慕玄临所在之处向北看,树妖筑起的屋舍连甍接栋,一直绵延到远处黢黑的山脉下。而此时,那些屋舍后,已开始有些巨大的影子,隐隐露出了边缘来。
慕玄临将帘子放下,走过去一把推开了房门,刚准备踏出门槛,衣摆却被轻轻拽住了。
青栩在他身后道:“尊上。”
“阿栩?”
青栩似乎觉得自己举动已然不敬,犹豫了片刻,却还是说:“尊上刚到这里,就横生变故,未免太巧。尊上不能去。”
慕玄临闻言笑了,一把握住他的手:“阿栩放心,我并不是要......”
他话音未落,就听楼下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他松开青栩,一步跨到廊边,凭着木栏向下看去,看见几个晃动的头顶从大门挤进来,中间还簇拥着一个人。
虽然这几人未曾抬头,但他还是认出来了。那是苏玄、阿雪和阿南,几人肩上还架着两条手臂。
动作之间,中间那张脸露了出来。
是于非白。
那人身上月白的衣衫已染了大片红色,猩红之中,还混着星星点点看不出形状的浊物。慕玄临光是站在楼上,就已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他不再犹豫,向下轻轻一跃。下一刻,人已站在了二层走廊。
他抬手,敲响了江易之的房门。
..........
慕玄临进屋的时候,江易之坐在榻边,正俯着身为于非白敷药。
“伤口我清理过了。现在已经过去一整日,不知是不是妖族体质的缘故,他伤口愈合太慢,人又没醒,我只能先试试外敷的法子。”
江易之说着,又从鼻腔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去干了什么,把自己搞这么狼狈。这么多伤口处理完,我手都快抬不起来了。”
他口中抱怨,手上动作却谨慎之极,看得出一丝也不敢怠慢。
慕玄临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看向屋里另一边。只见苏玄低着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他问道:“于非白这些伤,都是那巨怪所为么?”
苏玄自恢复神智之后,慕玄临几乎从未见过他开口,不知是他原本性情如此,还是那锁魂咒留下的余症。
慕玄临等了许久,他才终于开始慢慢讲来。
“巨怪盘踞血谷,已经有几百年了。除非有人误入那片禁域,否则不可能遭遇它们。”
慕玄临问:“既如此,这次那东西为何跑来了城里?”
苏玄摇了摇头,只说:“非白既要引开那些东西,又要护着众人,这才......”
慕玄临顺着他的视线,转过头。床上之人面容清瘦,平日里飘然的一头银白长发,此时将人衬得竟有些单薄了。他耳中听着苏玄的话,忽然觉得,或许比起现在掌权的那个,于非白才是更该坐上妖圣之位的人。
况且,看这家伙的诸般行径,他自己很可能也正有此意。
他正想着,忽然见江易之猛地转过身,动作太大,险些将手边的小木桌撞翻在地。
苏玄也站了起来。
“怎么回事!”
慕玄临闻声看过去,越过江易之,瞧见了一抹刺目的颜色。
于非白唇边,竟然汩汩地淌出血来。
而那血色中,透着浓黑。
江易之想去触碰,又生生止住动作:“这,这像是中毒了。可方才我分明探过,他体内并没有毒......”
他话音未落,肩膀上多出了一只手。
慕玄临按着他肩膀,手指微微收紧:“让我看看他。”
江易之对上他的眼神,心中莫名踏实了一点。他让开身位,帮慕玄临一起,将于非白扶坐起来。
慕玄临坐在人身后,将手掌虚虚抵在那片被汗水浸湿的后背上。
他闭上眼,探着探着,便觉得不对。
方才他在旁边,看得出这人气息比平日里微弱许多,已是伤重体虚的模样。可这一探,他却发觉于非白体内脉象与外表完全不符。
这人通身的经脉之内,分明有如惊涛骇浪,一刻也不得安宁。
那是两股灵力所致。
两股力量每走到一处穴位,便要迎头相冲,打个难分高下。脉象混乱如此,人不吐血就怪了。
虽然慕玄临并不知另外那股灵力从何而来,但他清楚,如果放任下去,于非白这家伙就算不死,也得落得个经脉断裂,妖核尽废。
方才已经耽误了很久,现在最好片刻也不要再等。他不再解释,运起魔息,缓缓送入于非白背后。
魔息不为妖族体质所容,但紧急关头助以梳络经脉,或许尚可一用。
江易之和苏玄在一旁屏着呼吸,慕玄临不说话,他们便也不说,室内静得能听见几人混乱的心跳声。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江易之汗都流了好几身,终是看见慕玄临睁开了眼睛。
慕玄临站起来,松动松动僵硬的手腕,对江易之道:“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江易之:“他没事了?”
“应当是吧。”
“......什么叫应当是?”
慕玄临拎起于非白的手腕,递到他面前:“你自己看。”
江易之将信将疑,走过去将人扶着躺下,又仔细去探他脉象。探到一半,他忽然抬起头,惊奇道:“这,两条经脉......怎么可能?”
慕玄临朝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不过他应该快醒了,”他说着,转身往门外走去,“我回去了,阿栩说今天想吃肉。”
江易之正担忧着,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在妖界吃肉,不怕被人打?”
谁成想慕玄临还未回答,苏玄先开口了。
“其实,这里也有修不成妖的动物......”
“......行吧。”
..........
慕玄临搁下手中笔墨,靠回软椅上,垂目饮茶。
他们刚到妖界没多久,人生地不熟,于非白又突然受了伤,一直在屋中休养不曾出来。为了谨慎,这几日慕玄临未曾踏出房门半步,只凭气海将四周探了一遍,把所探之处的地形画入了一张图。
就在方才,他给这幅地图添上了最后一笔。
青栩早上说是在楼内找了个隐蔽所在,跑去练功去了,过了晌午也还没回来。他独自在屋中,百无聊赖,慢悠悠琢磨起事来。
那夜淬灵坊之行意外中断,现在没有于非白,他并不打算轻易回去。所以赤火,如今仍在那个叫苏叶的人手里。
他正想着,凤目忽然掀起。下一刻,门被人叩响了。
“进。”
门被推开,正是上次见时还陷在昏迷中的人。
于非白身上披着厚重的纯白外袍,抬脚迈过门槛。
慕玄临放下手中茶杯:“恢复得差不多了?”
于非白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除了动作比平日慢些外,他身上几乎看不出一丝刚受重伤的迹象。
“这次没丢了性命,还得多谢慕尊主。”
慕玄临又倒了一杯茶,直接从桌面上给他滑过去,又举起自己的茶杯饮了一口,说:“与其谢我,倒不如说说,你体内,究竟为何出现两股灵力共存之象?”
于非白思忖片刻,笑了笑:“以后我会说,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慕玄临嗤笑一声:“得了吧,又卖关子。那既然什么也不说,于公子今日来,到底何事?”
于非白被他诮讽,只像没听见一样从容喝茶。喝完,他将杯子一放,笑着说:“还真是有事要讲。”
“慕尊主一行人,千里迢迢跟我来到妖界,到现在,竟连一天舒坦日子也没过上,于某实在有失东道之责。所以......”
“所以什么?”
于非白站起身,朝他踱步过来:“前日击退了巨怪,城中百姓为了庆祝,今夜要举办夜会,到时这栖梧城中会是好一番热闹。慕尊主,可要去凑凑这热闹?”
慕玄临一时无语。
他还当是什么事,说了半天,就是这个。
他挑眉道:“不是前几日还处处谨慎,怕我露了身份?怎么受了一回伤,倒改了性了。”
于非白笑道:“难道慕尊主想这么一直躲下去?”
“并非躲藏,只是对这类消遣之事没兴趣。”
“那我若说,这个夜会,苏叶也会来呢?”
听到这个名字,慕玄临终于肯抬头,看了于非白一眼。
两人对了视线,慕玄临便不再多话,站起身来:“那便去看一看吧。”
于非白笑容更甚,走之前又回过头,补了一句。
“别忘了带上青栩公子。”
..........
栖梧城中气候宜人,慕玄临穿着那件没袖的上衣,也丝毫不觉寒冷。
今日不仅仅是他和阿栩,其他的人也没落下,一个两个全来了。令仪阿炎自不必说,就连苏玄三人,嘴上说着要照顾大病初愈的于非白,其实也都笑意难掩,少见地有了好兴致。
慕玄临抬眼望去,天色才刚刚暗下来,这里便已是华灯初上,果真如于非白所言那般热闹。只要随意挑一处看去,便是眷侣相携,街贩吆喝,人人怡然自乐。垂髫小儿举着糖人,风一样从他们身跑边过。
慕玄临在满眼的火树银花里,不由自主地,就朝青栩看过去。
“阿栩可曾来过这样的地方?”
青栩闻言抬起头。他脸上被灯火映得光影斑驳,漆黑的眸子也前所未有得亮。慕玄临看他几眼,只觉得心中动了一下,不自觉向前跨出一步,离人更近了些。
他看见青栩摇了摇头。
于是他说:“那阿栩便跟着我走吧。魔界的夜市我未曾亲临,但从前随父亲到人界去,也是见过这种景象的。”
青栩低着头说:“我知道。”
“哦?阿栩怎会知道我......”
他话未说完,却见余光中闪过什么东西,是朝着青栩来的。
不等他动作,青栩已先他一步伸出了手,可手中却被塞了什么东西。
他将那东西拿到面前。两人一看,那竟是一簇雪白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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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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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火树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