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是沈云铮,那他的尸身,岂不是不朽不腐留存了上百年......
“沈云铮是如何死的?”
自容知乐醒来,慕玄临一直未曾开口,此时突然问话,将高台上两人的注意都吸引过来。
容知乐似乎刚刚才发现台下还站着个人,许是有些看不清,她身子向前探了些,眯着眼睛观察起这个身量出挑的年轻男人。
看了半晌,那双浑浊的眼仁忽然颤了颤。
“你是......慕大哥?”
慕玄临神色不动,淡淡回道:“圣手前辈,父亲早就已经不在了。”
“父亲?那你是......”
“慕廷风之子,慕玄临。”
容知乐怔愣地点头,不再开口。过了半晌,那双眼中忽然涌出些泪来。
“也不在了,都不在了......”
李闲口中的三百多年,于她而言,不过须臾一梦。
在她的记忆里,仅仅就在几年之前,他们挚友三人还聚在一处把酒言欢。怎么转瞬之间,身边熟悉的人就都不见了呢?
她也还记得,那时赤火震怒,整片极海都为之颤动。
赤火是他们三人共同藏匿在此的,彼时被人激怒,殃及了极海边许多无辜性命,他们自然肩负前来镇压的责任。她与沈云铮找不到慕玄临,发出了传信也无回音,只好先行上岛。
好在他们相知多年,早已默契如一,最初的几次动荡之后,赤火几乎已经平静下来。
可就在他们以为终于成功之时,那红莲周身,燃起了前所未见的猩红火焰。最后一次怒火,威力远非常人可以承受。容知乐身在岛上无处躲藏,几乎丧命。沈云铮那时也已自顾不暇,却还是拼尽了力气,以魔功吊住她最后一口气。
闭上双眼之前,她看到了那人被火焰吞没的身影。
她知道,那个时候,沈云铮本就已是强弩之末。赤火的最后一次震怒,强大如他,也无法幸免于难。可如今,眼前这些小辈,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座岛上,那是不是说明......
她脸上还挂着泪痕,像是询问,又像是肯定:“我们,最后竟还是成功了吗?”
慕玄临不答,却反而问道:“敢问前辈,当初赤火为何突然震怒?”
容知乐忆起此事,心绪激荡,撑着身子咳了几声。
“因为方小子。”
慕玄临虽不知道“方小子”究竟是谁,但他的确认得一个姓方的人。
不过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他垂下眼道:“前辈所说的方小子,难不成,是叫方连惜?”
容知乐似乎没想到他能直接说出这个名字,眼神微震。
她点着头:“是,正是他。慕小侄,你也认识他?”
慕玄临冷笑一声。
“已死于我手下。”
容知乐听了,更是咳喘起来,几乎歪倒在地上:“为何?”
慕玄临咬牙道:“弑父之仇,我自当亲手报之。”
“这,这......”
容知乐大睁着双眼,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过去,她才终于发出了声音。
“方小子,竟做出这种事......如此想来,我们三个人,竟皆是毁于他手里......”
“若早知会发生这些事,当初我就不该救他,任他自生自灭才好。这一切,竟都是因为我......”
慕玄临沉着脸,没有开口,只静静听面前女人喃喃地讲着当年事。他隐隐觉得,有些从前一直未曾想清的因果,他或许能从这位莲衣圣手的口中,寻得些蛛丝马迹。
容知乐肉身已存于世间三百余年,可同样陈放了数百年的记忆,却像昨日刚刚发生一般。她垂下眼睑,不消多想,回忆便潮水似的往脑海中涌。
那时她还很年轻,医术也好,从来自诩师父最得意的弟子。她第一次从神农原走出去,所到之处,有通都大邑,也有穷乡僻壤。可不论她走到何处,总能见到那么多困于病厄煎迫的人。
她自幼受了教诲,总觉得心中不忍,但凡遇见落魄之人,便要出手救助。
方连惜,便是她在那时救起的一个孩子。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那孩子,他缩在街巷角落,面黄肌瘦的,应有几日未进水米了。若她再晚一天去,那片地方就会多出一副饿殍。容知乐将孩子带回去,照顾他,为他养病。她自己过得本不宽裕,却从没将他扔下。
可或许是自幼无人教导,又或总在街坊间受人欺凌,所以那时方连惜年纪不大,性子却已显出些端倪来。
容知乐给他吃的,他就只当着人吃一点,剩下的都藏起来,好像生怕容知乐抢了他的。那些没给他、他自己却想要的,他便经常趁容知乐出门或夜半休息的时候,偷偷拿了去。
那时容知乐只当他年纪小,饿怕了,想着若能让他过得好一些,也是好的。
如今每每回忆起来,她便愈发觉得,是万万不该忽视那些的。但再怎么后悔,也早就晚了。
“他跟在我身边,与沈大哥、慕大哥日渐熟络。我们三人烹酒煮茶,谈天论地,也常带着他。他虽性情孤僻,却很少与人争执。慕大哥不喜他身份低微,沈大哥却不同,他怜方小子幼时落魄,便对他格外照顾,得了空,还会教他一些简单的魔功招式。”
后来,容知乐游至北川极寒之地。在罕有人迹的雪原中,她偶然间发现了两株天下难寻的淬火红莲。
她为它们起了名字,唤作赤火。
自那以后,她闭关近三年,终于找出将赤火与涣神散相合入药的方法。可余下的那一株赤火,却叫方连惜发现了。
刚开始她并未有意隐瞒,但自听说赤火服下可涨修为之后,方连惜便对这剩下的一株红莲生出了格外的关注。他并不知道,沈云铮之所以服下药后,魔功大成,并不仅仅是因为赤火。
若没有一副天赋异禀的根骨,若没有长期的修行,强行服下赤火,只会历经烈火灼身之苦,最后爆体而亡。
她也曾劝阻,可方连惜根本不信这些。
她只好与另外两人商议,将那株赤火带走,藏在了无相岛的地下。他们铸造了地宫,慕、沈二人以魔息之力浇筑,于是地宫中央巨树拔地而起,将赤火紧紧包裹其中。
为了谨慎,他们又以各自信物作匙,以沈、慕二人魔息为印,在赤火外围设下又一堵无形的墙。
听到这里,慕玄临恍然明白过来。
父亲曾向这道封印之中布下禁令,这便是为何他们不慎碰了封印后,唯独他自己一人受了影响,顷刻间动弹不得。
还有一件事,也能解释通了。
那便是为何在地宫的入口之处,唯有阿栩受到巨树的攻击。
巨树,本就是为了防一个人族而生。而很不巧,阿栩偏偏就是人族。
他这边想着,那边容知乐仍没有说完。
“我们从无相岛回去后,又过了数年,一直相安无事。可谁知,方小子不知从何处听得赤火藏在无相岛的传言,竟真的寻得了上岛的路。他背着我们,偷偷找到了这里。”
“但他怎么可能破得了那封印。所以他应当是在慌乱之下,触怒了赤火。”
“赤火震怒,牵连极海。我们前往镇压之前,最后一次听见方小子的音讯,是他似乎逃了出来,逃到了琥珀城去,还在那里安了家,有了后代。”
慕玄临蹙起眉。
琥珀城。安家。后代。
这仅仅是巧合,还是真的如他所想?
他分明记得,那举办了竞拍会的方华宝阁的主人家,便是姓方。可若方连惜果真如容知乐所说,在琥珀城落了脚,后来又何故跑到远在数百里之外的魔界,专程去找慕廷风?
而且,当他在自己的手下被斩作两段之时,他的样子,也完全不像一个已活了近两百年的人族。
慕玄临仍有些想不明白。
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洞中只余李闲点起的烛火,滋滋燃着,将众人的影子打在土黄色的岩壁上。
容知乐说了这么久,渐渐变得很累了。她的身子本就临近枯竭,被强行维系到今日,再也支撑不住哪怕一丝激荡的心绪。
洞中很静。可宁静还未持续多久,就很快被另一道声音打破。
“方家害了的,可不仅仅是慕廷风。”
慕玄临回身,见于非白已不知何时出现在洞口处,正负手而立。
于非白继续说:“夜山海出现在方家竞拍会上。你有没有想过是为何?”
慕玄临当然想过。
他曾经未能明白,可如今,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了。
于非白说完话,便转了身,走到歪在墙边的江易之身旁。他蹲在人身旁,手上白光渐起,江易之身上的绳子自己便解了开。
他将人扶起来:“易之,醒醒。”
江易之先前昏迷不深,被他唤了几下,幽幽转醒。他看了看眼前人,先是问:“于非白,我师父呢?”
他状态实在反常,于非白不由有些担忧。江易之却没有再看他,眼神转了转,最终落向高台的方向。
他声音虚浮,对着李闲说:“师父,您还是......取了青栩的血。”
李闲眉头微动,顿了片刻才回他:“我是为了你。”
江易之低下头,平日里的跳脱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沉寂了许多。他开口想回些什么,可话未出口,他忽然感到头顶有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他抬头,只见于非白在电光火石之间抬起了手。同一个瞬间,慕玄临也有了动作,像离弦之箭一般冲向洞外。
江易之瞳孔微震,晃了晃神才看清,那阴影,竟是一块从天井边沿落下的巨石。
于非白挡住了这一块,却挡不住第二块,第三块。四周震动起来,比从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更猛烈。
这个山洞,要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