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虹走在镇海街头,她已经很久没回过镇海了。
穿过熟悉的街巷,她仰起头,晴空中有成群的鸽子飞过,空气中冷冷的气息让她紧了紧围巾,自从奶奶和梁青过世之后,梁虹再也没回过镇海,老房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家居摆设都和之前一样,只是空无一人。
梁虹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客厅中间还摆着梁奶奶和梁青的遗像,茶几上的塑料瓶还保持着她上次离开时的样子,梁虹给遗像上了三炷香,房间里很冷,早就停了的钟表指针停在正午十二点。
遗像上的梁奶奶还是那么和蔼,梁青还是那么可爱。
梁虹轻轻擦拭着相框上的灰尘,小心翼翼,拖延着时间。
好半天,她才后退几步,走到自己还没离开家时的卧室。
卧室的抽屉里还有她少女时代的收藏,梁虹在一摞海报底下翻出了一个铁皮盒,盒子里是一张照片,一封信和一个u盘。
照片上是十八岁的她,穿着一条白色长裙,黑发齐腰,手里捧着一束花,站在一座桥上,笑容娇俏动人。
照片背后龙飞凤舞的写着两排字
摄于东津渡,梁虹留念。
十八岁成年快乐。
落款程烈。
梁虹沉默地看着那张照片,抚摸着那两排小字,她的表情很微妙,面带微笑,眼睛微闭,但又在甜蜜中含着一丝愕然。
梁虹拆开那封信,信是程烈写给她的,在她去北京之后,他没有寄出,所以梁虹也没有收到,还是梁青后来看到之后偷偷交给了她,梁虹没有拆开看过,一直放在这个铁皮盒子里。
那时候程烈也很小,梁虹读着信,渐渐笑出了声。
这是一封很不浪漫的信,上面问她在北京是否已经安顿下来,吃饭如何,有没有报考中戏,干巴巴的写了一整页,没有写完,而是在最后两排用墨水来回涂黑了几道杠,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字迹了,但还是很讲究的签了程烈两个字。
梁虹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掏出打火机,把这封信和那张照片一起点燃,烧成了灰烬。
第一次离开家的时候,梁虹十八岁,不懂事的年纪,那时候家里还有亲人在等她。
梁虹最后一次回头看着那扇已经生了铁锈的大门,露出了同照片上极为相似的微笑,她不年轻了,也再跟纯洁沾不上边,但梁虹还是希望自己能和那时一样的美丽。
她裹紧了大衣,又一次汇入穿行的人流。
几天后,梁虹回到北京投案自首。
她把u盘交给何志东,u盘里的内容曾经是她的噩梦,但如今不再是了。
何志东问:“你来自首,阎洪生知道吗?”
梁虹:“不知道。”
何志东:“为什么突然决定来自首?”
梁虹笑笑:“只是不想再做噩梦了。”
何志东:“你提交的材料里有阎洪生和陈行止违法犯罪的关键证据,等到判决的时候,应该可以争取轻判。”
梁虹:“谢谢您。”
何志东看着梁虹这个曾经名利双全的女人,到如今的阶下囚,他斟酌着,在离开审问室之前,何志东还是问了一个跟案情毫不相关的问题。
“十八岁那一年,离开镇海,你后悔过吗?”
梁虹张张嘴,欲言又止。
何志东看见她露出一个洁白的微笑,像是早春枝头盛开的玉兰花那样。
“恕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抱歉。”
阎洪生是在镇海被带走的,涉嫌□□,贩毒,洗钱,故意杀人,□□,扰乱社会治安罪,数罪并罚。同时,公安发出通缉令全国征集阎洪生手下□□线索。
阎洪生被抓终于揭露了那场陈年旧案。
阎洪生在供词中承认,当初薛有义并非死于车祸,而是在他的授意下死于谋杀。起因是他利用镇海港运毒的秘密被薛有义察觉,薛有义当年情急之下为了拿到第一手证据,孤身涉险跟踪毒品去向。
阎洪生看着何志东,竟然不无得意的冷笑道:“薛有义不是一个有勇无谋的人,他在跟踪我之前报了警,如果警察能按时赶到,他就不会死。”
“他本来不用死的,但警察没有来,你知道为什么警察没有来吗?”
阎洪生的冷笑声让何志东皱紧了眉头。
“他当时可是被人活活打死的,我看着他慢慢慢慢咽气,死之前连眼睛都没有闭上,也没盼到警察来。”
何志东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想起程烈对他说的那句话,“让你们推翻自己所坚信的一切,是不是挺难的,应该是挺难的吧?我都理解。”
当一切终于大白于天下,何志东再也不敢去想程烈当初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说出的这四个字。
回到北京,何志东破天荒叫出于洋。
于洋是头一次见何志东在他面前喝酒,知道他心里肯定是有事憋着,他也不多话,只在一旁陪着。
何志东两杯酒下肚,神色仍然凝重,还想喝第三杯的时候,于洋拦住他:“何局,行了,别喝了。”
何志东抬了抬眼皮,把杯子放下:“不喝了。”
他拿起桌子上的烟盒,摸出一根,于海探身给他烟点着,何志东突然问“于洋,你当初为什么报警校?因为你爸是警察?”
“一部分吧。”
“剩下那部分呢?”
“其实我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更多像是命运的阴差阳错。”
何志东听了这话,点点头:“我年轻那会儿也没想过当警察。”
他抽了一口烟,吐出眼圈,盯着远处的行人。
北京还是繁华,好像什么样的人都能在这座城市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于洋依稀从同事那听过一些关于何志东的传闻,据说他当初是个军转干部,进了公安队伍之后因为工作能力出色,出任务敢于拼命,九死一生,所以一路高升至今。
“您之前在部队吧。”
何志东看了他一眼,说道:“八十年代的时候,我在东北当兵,后来被调到北京,当时我们团里一起来北京的就两个人,后来我们从部队考军校,只有一个名额,我前面那个人放弃了,名额才落到我头上,军校毕业,我就留在北京,没几年就转业当了警察。”
他弹了弹烟灰,“我前面那一名就是我那个战友,他处处都比我强,不管是作战训练体能还是文化课,都要远远强于我。可到了最后,他竟然放弃了留在北京的机会。”
“都是时也命也。”于洋说道“可能这就是人各有命吧。”
何志东却说道:“这个人你也认识。”
于洋愣神,突然感到千丝万缕的联系像一张网一样把他层层包裹起来,最后他终于恍然大悟。
“我对不起老薛。”何志东苦笑着,端起第三杯酒一饮而尽。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于洋竟然觉得何志东像是哭了。
于洋的心头也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太不是滋味,这整件事都太残酷了,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为什么周湘云会爱上程烈。
程烈是个真正的勇士。
阎虹生入狱之后名下的所有资产都被冻结,随着审讯的深入,人们才发现这个所谓的慈善家的真实面目,多少年前,光是间接经过他手里的人命就不知道多少条,但他能这么猖狂一定是因为背后有更大的势力在支持着他。
自陈量宣判之后,这一切都不复存在。
梁虹自首之后,陈行止像是有了预感自己跑不掉,公安机关把他带走的那一刻,他仍正襟危坐在自家的别墅里喝茶,他的反应很平静,甚至跟警察打了个招呼,提出了一个要求,能不能让他把这杯茶喝完再离开。
随后陈性止伸出双手,手铐落锁的那一刻,他站起身来。
不知实情的保姆推着陈行止妈妈从二楼的卧室中出来,站在楼梯口,被楼下的阵势吓住,不敢吭声。陈行止妈妈歪坐在轮椅里,靠着束带不至于滑下来,但陈行止知道他妈的神智是清醒的,望着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悲伤。
真好。陈行止想,至少到最后关头,还有一个人为他难过。
陈行止朝着二楼的方向笑了笑,略带歉意,但一句话都没说。
“走吧。”他对警察说道。
手铐发出闷响,像是在宣告一段风云的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