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湘云一宿没睡。
她睡不着。
睁着眼睛到天亮。
曙光初现的时候,她披衣下床,去敲程烈的房门。
“我们谈谈吧。”
半天没人应声。
周湘云拧了一下门把手,门没锁,吱呀一声打开。
程烈光着膀子,仰面躺在床上,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
双眼无神。
身下的床单被汗水浸透了。
“程烈!”
周湘云喊他,没有一点反应。
她一个箭步走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剧烈摇晃。
程烈好像稍稍有了些反应,侧脸看过去。
“是你啊。”
他想要叹气,却猛咳出声,眉骨在凹陷的眼眶上高高地耸起,下颏紧绷,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嗓子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气喘声,整个人显出灰败的神态。
“你——”
程烈颤栗着,将脸埋进另一侧的枕头里。
“拜托,没什么事的话,先出去吧。”
周湘云皱起眉,一边蘸湿了毛巾 ,一边给他轻柔地擦着脸。
“让你死在这吗?”
程烈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半是讽刺半是喟叹的嗤笑。
“你知道我吃的什么药吗?”
周湘云手上的动作稍顿。
她想起昨天夜里江南下床头打翻的药瓶,心头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微微摇了摇头,克制住不住抖动的手指,仍然仔仔细细擦拭着他的前额。
“你在吸毒吗?”
“呵...”
程烈胸中这口气终于叹了出来。
“没那么变态,只是一些...助兴的。”
周湘云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折腾了一宿吗?”
“嗯啊”
程烈慢慢撑起身体,靠在床头,看起来虚弱万分。
“为什么不找我?”
“找你?”
周湘云紧抿着嘴。
“找你干什么。”程烈像是自言自语。
“畜生。”周湘云气的连嘴唇都微微抖动起来,发丝随着动作颤了又颤,飘过程烈的手心。
“啊”,程烈哑然失笑,“我是。”
“没说你,我说江南下。”
程烈看着她气愤的样子,“骂得好”,他笑笑。
“你干嘛要——”
周湘云看了他一脸的云淡风轻,突然又是一阵莫名的难过。
她仰着脸,努力让自己的泪不要掉出来。
“你刚才说,要和我谈什么?”
周湘云摆了摆手,“算了,没什么。”
她仍是用那双明亮又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只是目光中又添了一丝忧郁。
“你记不记得...”
周湘云试图再说些什么,可程烈已经疲惫地阖起眼。
程烈其实是在等着她说些什么,他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但看周湘云几次欲言又止,他又不愿意再追问。
周湘云在程烈床前坐了一会,看他也没有要跟自己说话的意思,于是只好默默地垂着脸,那哀切的目光倾投过去,又慌乱地避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程烈突然说:“你说,你想救我,是什么意思?”
周湘云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不知所措,双手交叠在一起,绞着泛白的手指。
她想起很多年前。
她经常会选择性地忘记一些带给过她痛苦的事情,就比如她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去镇海,在今年之前,至少二十年前,她还是个几岁孩子的时候,已经来过镇海了。
那时她跟着姥姥回苏州探亲,余老太太家在解放前曾经是苏州有名的大家族,父亲因为看不惯国民政府官场倾轧,社会黑暗,辞官回乡办学,家族里的年轻人后来都走上了进步的道路,她姥姥十五岁就跟着姐姐奔赴延安,这一离开就是半生,故乡人事斗转星移,乡音无改鬓毛衰。
家族里留在苏州的那一支仍住在老宅里,周湘云跟着在苏州住了一周,一次跟保姆上街买菜的功夫,她被市场里的杂耍摊吸引,等到保姆喊她的时候,周湘云已经淹没在了人海里。
年幼的周湘云被人群拥挤着走到了一条小巷子里,遇到了一个妇人,妇人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嘴上说带着她回家,却直接将她拉上了一辆汽车。
周湘云看着车子带着她驶向离家越来越远的地方,她害怕极了,拉住妇人的袖口,但和蔼可亲的妇人突然变了一张脸,变得十分凶狠,瞪着一双眼睛,两只手狠狠地拉住周湘云,恶狠狠地威胁周湘云不准哭。
她们在镇海下了车。
妇人把周湘云带到了一个弥漫着腥臭味儿的小旅馆里,她只记得那里有一条长长的走廊,长年见不到阳光,昏黄的灯光总是一闪一闪的,地砖上粘着黑黢黢的秽物。
妇人把她反锁在房间里,离开办事。
周湘云蜷缩在角落,放声大哭。
不知道哭了多久,突然从隔壁传来一个很不耐烦的声音,“别哭了!”
周湘云瘪瘪嘴,抽噎了几声,又哇的一声哭出来。
隔壁没了声响,半天,敲门声响起。
周湘云缩在床角,哭声更大了些。
敲门声持续了五六分钟渐渐停息,又过了一会儿,锁眼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咔嗒一声。
门开了。
一个高个子男孩站在她面前。
男孩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堪堪遮住脚腕手腕,顶着一头乱糟糟鸡窝似的头发,睡眼惺忪,脸上带着被吵醒的怒气,手里还攥着一根折弯的铁丝。
周湘云看见有人进来,哭的更惨烈了。
男孩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只有一个奶娃娃缩在角落里,哭的满脸都是鼻涕泡,无奈地原地转了两圈,挠挠头,蹲下来,“你爸妈呢?”
“不——知道——哇——”
“那谁带你来这的?”
“不知道——哇——”
男孩迟疑地站起身,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想了想,又问道:“你家在哪里?”
这时候周湘云哭声渐渐停下来,磕磕绊绊地说:“贝——京。”
男孩一边看着她穿着的那身漂亮的毛呢套裙,精致的装裱着蝴蝶结的小皮鞋,一边试探地说:“北京?”
“贝—嗝呃—京。”
“你叫什么名字?”
周湘云抹抹眼泪,嘟囔着说:“娇——娇。”
男孩眼睛闪了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一咬牙一跺脚,把她抱起来。
“不许哭!”他皱起眉,凶巴巴地指了指她的鼻子。
周湘云吓得一下子闭上嘴巴,不停地抽噎,红红的兔子似的的眼睛里透着惊惧。
男孩抱着周湘云,机警地趁着旅馆老板打瞌睡的功夫,迅速离开了这里。
他从小走街串巷讨生活,很熟悉这附近的每一条街道,拖着周湘云七拐八拐,最后拐进了一个老房子。
家里没有人,男孩本想把周湘云放下来,结果发现怀里的小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一只手还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
男孩只好把她放到自己的床上,出去之前,还贴心地给她盖好了被子。
梁虹大笑着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男孩坐在院子里默默地削着块木头。
“干嘛呢?程烈!”
程烈抬头看见是她,笑了笑。“削个小玩意儿。”
“给我的?”梁虹走到他身边坐下来。她跟他的粗糙不一样,她穿着最时兴的吊带露脐装,低腰牛仔裤,虽然都是一些从市场上淘来的便宜货,但她穿出了一种出水芙蓉的青春感。
“给小孩儿的。”
“什么小孩?”梁虹愣道。
程烈起身,拉着她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推开门。
“喏,就这个。”
梁虹睁大了眼。“哪来的这么小的小孩?”
“捡的。”
“捡的?”梁虹不信。
“真是捡的,不止这样。”程烈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我怀疑,是被拐儿童。”
梁虹深吸了口气,两个少年的神色都变得严肃起来。
“那怎么办?报警?”梁虹蹑手蹑脚走到床前,看着床上的小女娃娃。
“哇”她忍不住叹道“她穿的都是名牌货!”
程烈凑过去,“你还认识名牌啊?”
“买不起还没见过吗!”梁虹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她那个围巾标,和我在杂志上看着的一模一样!”
“什么牌子?”
“好像叫迪什么,迪敖——迪熬——迪,还是什么,记不得了,反正是个牌子。”
程烈朝她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我问她,她说是从北京来的。”
“没听错吧?”
“嗯。”
“不会真是被拐卖的吧?”梁虹说,“最近奶奶天天都把小青带在身边,说是咱们这一片最近特别多拐小孩的。”
程烈点头:“我感觉像。”
两个人正窃窃私语间,周湘云醒了过来,看了看周围更加陌生的环境,又哭了起来。
哭声把程虹吓了一跳,她从抽屉里拿了块糖球,朝周湘云走过去。“你别哭啦,姐姐给你糖吃。”
周湘云看着她的笑眼,小手慢慢伸出来,接过了糖球,剥开糖纸,放进嘴里。
“嘿,真的好可爱。”程虹喜欢的不得了,又拿毛巾给她擦手擦脸,“你看你,像个小花猫一样。”
周湘云脸上的灰被擦净,露出奶呼呼的脸蛋。
“你一定饿了吧?”程虹说着,指挥程烈到厨房里取来了糯米糕,“吃吧!”她掰成小块小口小口喂程湘云。
吃饱喝足,周湘云好像胆子大了些,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一会看看程烈,一会看看梁虹。
“咱们得去报警。”程烈说道。
梁虹完全支持,“人贩子真不是东西。”她气愤道,“拐卖小孩算什么本事。”
程烈和梁虹一起带着周湘云去了街道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