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净仪唱歌跑调这件事,更像是个后天意外事件。
九岁之前,陈净仪记得幼儿园每年六一儿童节表演节目上,她都会兴致勃勃地报名参加。
肉乎乎的小脸蛋涂抹着红色胭脂,穿着小黄鸭造型的裙子,开开心心唱《数鸭子》,咯咯笑起来露出正在生长的一颗门牙,相当可爱。
此张照片至今还被王女士珍藏在家中,就挂在玄关处。
看完迪士尼《小美人鱼》动画的第二个星期五,她亲身见证了自己的声音被海底女巫拿走的全过程。
小学四年级,音乐厅选合唱团预备团员。
她那周感冒,准备充分的合唱声部在肿肿嗓子干预下变得沙哑,夹在一群黄鹂鸟儿般歌声中有些刺耳。
真正的原因是那位穿鲜艳红裙子的女老师。
她琼鼻杏眼,但极其严厉,连唱三遍硬是要找出来是哪个同学毁坏了整体的韵律。
直至最后,发展为她要从前到后、从左到右依次一个个进行演唱,非要将所谓的害群之马找出来不可。
陈净仪被发现了。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声音条件就来合唱团凑!”
“小姑娘家家一点羞耻心都没有吗,不自量力!”
“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唱歌特别难听吗!”
时至今日,她仍然能记得女老师训斥她时脖颈间一颗爱心吊坠的晃动幅度。
以及那首唱到声音嘶哑的歌曲,《晚风》。
“晚风你轻轻吹吧,快吹到田野上。“
于是,陈净仪从此之后患上了名为唱歌走调的疾患,无可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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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第二次排练,姗姗来迟。
原本定好的日期一到,徐思诚就开始躁动不安的揪头发。
一根,两根,三根。
揪到冷静如金泽也忍不住将他拎去洗把凉水。
所以第一次通知延期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是松一口气。
除了贺小满。
她敏锐的发现了盲点。
黎宛心最近一下课就没了人影。
而延期排练的理由是因为明彧生病。
“不能说是严丝合缝,也可以说是毫不相干。”
唐潮咬了一片脆香菇,对面前高谈阔论的贺小满说道。
“净姐,我这一套分析绝对在理!”贺小满嘟起嘴来,捍卫自己推论的正确性。
她继续讲到:“所以,我们现在主业是排戏,副业就是阻止居心叵测的明彧钓走小黎老师!”
一阵热风涌入。
报告厅门开又合。
居心叵测的明彧,想要钓走小黎老师的明彧,生病了三星期的明彧。
就站在台前。
“不是说都是文化课考生吗,主业怎么算都应该是学习。”
他琥珀色的瞳孔倒映着人影,掩不住的嘲讽。
“你管我啊!我就喜欢……喜欢排戏!”
贺小满气鼓鼓,饶是馋美色如她,对明彧也来的相当不满。
他噗嗤笑一声,“喜欢排戏是好事。我看同学你连主角为我的剧本,不是都写的**不离十了吗?”
“你这人怎么尽往自己脸上贴金!”
打抱不平的徐思诚又上前来,拉过气得脸红的贺小满。
“好啦好啦好啦!”一直站在一旁没发声的黎宛心终于上前,板正了脸蛋,阻止这一场冲突愈演愈烈。
她似乎变了些,少粉黛的脸上也艳丽非常。
“首先,还是上次明彧老师留下的任务。一组是金泽、徐思诚和麦秋妍的《雷雨夜后》,另一组是唐潮、陈净仪和贺小满的即兴表演。”黎宛心努力在脸上摆好微笑,“那哪一组想要先来?”
徐思诚向后缩了一缩。
贺小满脑袋埋了一埋。
“既然如此,那看明彧老师的意见了。”
黎宛心抿抿唇,未涂口红的嘴唇也鲜艳如早春花瓣。
“看我的意见?”明彧笑一笑,他瘦了许多,苍白而纤瘦。
若是上次称为极其艳丽漂亮的清瘦青年,那这次,他则消瘦到近乎零号时装周模特。
“那我说,不用这个表演破冰了。”
明彧状似思考了几秒,旋即点点头,肯定自己的意见。
“你耍我们啊!”
贺小满差点一蹦三尺高,熊熊烈焰在眼中燃烧。
徐思诚也相当气愤,“明明是布置的任务,怎么说取消就取消了!”
“这么生气啊?”明彧弯了漂亮的眼睛,长睫扫在眼下,“我要是不清楚,还以为你们个个都准备好了。”
“我们怎么没——”
话说一半,硬生生卡住。
贺小满拉了拉徐思诚的袖子,心虚的摸摸鼻子,掩盖自己原本同他一起想好的借口。
果不其然,最终打圆场的仍然是黎宛心。
她心情似乎很不错,极有耐心的组织在场小朋友和大朋友围坐读本。
因为剧目时间限制,所以最终选择表演的是《雷雨》**迭起的第三和第四幕。
又因为演员配置,不得不删除掉原剧中着墨颇多的鲁贵一角。
明彧饮一口乌龙茶,“改编做的不错,直接砍掉了难度最小的角色。”
徐思诚愤愤道:“怎么?我们就不能挑战自我演绎高难度吗!”
他像是被逗乐了,笑出声,手指穿过微长的卷发,一副立体深邃眉眼看着他们。
“拜托,你是从小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富家少爷吗?你亲身经历过背德与继母共枕眠的故事?还是说你爱上过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我说了,《雷雨》的难不在于它的年代远,也不在于有众多珠玉在前,哪怕是仲外那个戴金丝眼镜的获奖者去指导,他都欠缺的不是一点半点。”
“那在于什么?”
金泽问。
明彧开口,“在于你们从来没有体验过那样的人生,纯粹的戏剧冲突,纯粹的人生悲剧。”
“所以,比起让十几岁的高中生去饰演如此复杂的人性,唯利是图、趋炎附势的小人反而更容易,也更出彩。谁没有几个市侩自私的同学、朋友甚至是家人呢?”
他起身,拿着剧本,点了点陈净仪。
“来,你给我一句第二页第四行的‘门外声音’。”
“啊——”
突然被点名,要不是贺小满指出出处,她定是要愣神半分钟。
其主要原因是,她居然一直在认真听明彧对于剧本的种种分析。
陈净仪感激的笑了笑,念起剧本台词:“这儿姓鲁吗?”
“是啊,干什么?”
五个词,一个停顿。
倒吸一口冷气。
如果忽视掉眼前明彧过于出色的偶像剧外表,仅凭者简简单单一句话,他简直就是个胡同里人字拖大裤衩不耐烦被打扰的大爷形象。
甚至连声线都变了。
陈净仪咽了口口水,继续道:“找人。”
一声不耐烦的“啧”。
他道:“你谁啊?”
市井小民的不屑从话里行间短短几个字就蹦了出来。
陈净仪:“我姓周。”
舞台提示上写了四个字,喜形于色。
明彧做到了。
他一拍大腿,又突觉动作唐突,尴尬的挠挠头,声线突然拔高:“你看,来的不是?”
眉飞色舞,手上小动作不停,冲贺小满喊道:“周家的人来了!”
“四凤!”徐思诚接下话。
可刚开口,他就被贺小满戳了戳胳膊,皱起脸蛋告诉他抢词了。
抢了两句呢。
可明彧并不在意,他直接顺来继续。
“您可别见笑我,”消瘦的脸上浮现笑容,分明是强迫挤出,逼出来几条纹路,他搓搓双手,谄媚道:“我们这儿,穷地方。”
“这地方真不好找。外边有一片水,很好的。”周冲说。
“不,二少爷,你替我谢谢太太,我们好好过日子。拿回去吧。”四凤说。
“别尽说话,你先跟二少爷倒一碗茶。我就回来。”鲁贵说。
不知不觉,居然对完了一页戏。
明彧的声音与表演似乎有魔力,勾着人不住往里探,越沉浸于他所创造的情境中,也就越能融入自己角色的表现里。
戏毕,意犹未尽。
贺小满和徐思诚对视一眼,共同都有些不舍。
明彧微微一笑,仿佛还带了些真诚。
“勤加练习,记住每次入戏的感觉,才能逐渐摆脱自行车的辅助轮。”
明彧这人,好像只有在谈论戏剧相关时,才会有温度。
真奇怪,陈净仪想。
开了个好头,接下来的读本进行的十分顺利。
贺小满和徐思诚意外地极其顺畅,该娇憨娇憨,该直爽直爽,戏剧反应很好。
或许,这并不意外。
当中,明彧代了鲁贵与鲁大海两个角色。
该卑鄙卑鄙,该正直正直,一段一人分饰两角的转换,简直是天衣无缝。
一切都相当顺利。
直到繁漪分别与周朴园和周萍的戏时,卡了壳。
别问。
当事人唐潮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陈净仪,一失足成千古恨。”
中场休息时,唐潮喝一大口冰水,语带幽怨说道。
“彼此彼此。”陈净仪拿起桌上的矿泉水,和他碰了个杯。
“起码演戏是你自愿的,而我是被白本诚通知后,才知道你帮我找了个钢琴弹唱的活儿。”
陈净仪看着他,“所以相较之下,我更惨一些。”
“你头上的伤好点儿了吗?”
“别转移话题,唐潮!”
“那你胳膊上的伤好点儿了吗?”
陈净仪捂住耳朵,怒气冲冲瞪着唐潮:“我根本不会唱歌!更别提弹钢琴了!这根本就——”
“我见过你唱歌,我也见过你弹钢琴,陈净仪。”唐潮仰起头,墨一般的头发从肩头滑下来,“不是Canzone那一次。我见过你认真弹唱的样子,陈净仪。”
不可能。
陈净仪的第一个想法是绝对不可能。
她明明只在那时候弹过一次,因为都是……
不可能。
唐潮不可能见过那时候的她。
“那个时候你怎么会——”
“净姐净姐!”
陈净仪的问句还没说完,她急切地话语就被闯来的徐思诚截了胡。
“呃……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大唐,我……是小黎老师有任务!”
徐思诚郑重其事,生怕‘唐潮’误解了他来找‘陈净仪’的来意。
不好不好,下次一定要小心。
注意避嫌,徐思诚想。
几句后,唐潮回了座位。
陈净仪探头,问他什么事。
“噢,小黎老师让我们去教务处拿一下学籍表,报名用。”唐潮向后靠着椅子,长发坠在肩头,有一下没一下把玩着。
“你不去?”她佯装若无其事,咬了下唇。
中考证件照统一拍照那天,陈净仪正高烧卧床第四日,脸色黄黑,面颊浮肿,眼皮颤颤巍巍睁不开。
但凡少女,总想在他面前永远鲜艳漂亮。
他侧过脸,门前阳光晒在奶霜一般的皮肤上,“我太懒了,你去吧,顺便把我也拿回来啊。”
眨眨眼,陈净仪无意识的浮上笑容,嘴上还是要硬,“你不运动,我很容易长肉的。”
“知道了知道了。”唐潮点头,乖乖受教。
刚起身想走,她又想起未寻出的答案,转身回头。
“怎么了,不会隔空因为我原图未P的证件照坠入爱河啦?”唐潮笑嘻嘻的问。
“唐潮,无论你是因为什么去了王家村,无论你是在什么情况下看到我的,我的现状是,什么钢琴什么音乐,我都忘完了。”陈净仪一字一句说道。
“忘得一干二净。”
她很认真。
于是,他又想起那时坐在简陋的教室里雪肤乌发的少女,未褪去的婴儿肥衬着一双明亮双眼,指尖跳过琴键时脸上幸福的笑容。
认真,温柔,美丽。
“一个音符都记不得?”
“全忘了。”
“那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