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城雪 第1章 第一章

我第一次见到卢黎时，苏联冬夜的雪正压过边境线。

东清铁路浩浩荡荡，把我从冰封的北国，送到同样白茫茫的上海滩。

这样的路途奔波，我早就习以为常。因此在出发前，我甚至都没问目的地。在动荡的车厢内，混混沌沌几个日夜后，我才知道它将我带到了出生的国度。

快到上海的时候，玛琳娜让我来充当翻译。

我们这芭蕾舞团里的人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的会英文，有的会拉丁文，有的是纯正的俄国人，而我算得上一个混血——在民国待了六七年，才去了俄国。

我们每到一个地方，总有人会说当地语言，因而自然成了翻译者。

我们在大陆的任何一个地方演出，有时候甚至跨过海洋，在陌生的土地上跳一支熟悉的舞，拿了各式各样的货币纸票，以供下一次远行。

幕布拉开的时候，我的脑袋却好像仍在列车上那样晕晕乎乎。

紧接着音乐也奏响了。

好在无需大脑反应，身体立马随着熟悉的音乐动了起来。

舞曲的片段里，我并非主角。我只是扮演墓园里众多幽魂的一个罢了。

和其他幽魂一起，我们阻挠“阿尔伯特”，之后女主角“吉赛尔”就要出场完成“拯救恋人”的戏码。

台上灯光很亮，协奏曲很响。我们照例是看不清黑漆漆的台下到底坐着多少人的。

我们的观众人数变动也很大。有的时候，去了人多些的城市，舞台下便挤得满满的。若是等不到大舞台，玛琳娜也带我们去偏远些的地方，仅给寥寥几人表演。

不过看上海滩这副热闹样儿，估摸观众不会少到哪儿去。

我的头脑还是一片混沌的。

只听得音乐节奏一紧，我便按照惯性从舞台偏后的位置旋转到了前头。

不过匆匆一瞥，我惊觉今夜这台下似乎只两人——一男一女，坐在最近的中央位置。

列车上的晕眩感又袭来。

待我再一次有机会靠前些时，更为仔细地观察了台子底下的形势。今夜确实只有两个观众，一名男子身着正装，一名女子穿件暗色的旗袍，是贵太太的样子。

我没太瞧清楚两人的脸，但朦胧之中也觉得那女人长相着实娇艳明丽。

舞还是照跳。吉赛尔最终救下了她心上人，二者却无缘再会。

幕布拉上后，身边的姑娘都开始叽叽喳喳，用各地的语言说着同一件事，无非就是台下仅两人。

兰心戏院摆设不俗，能进来的怕也都是在上海滩有些底子的人。玛琳娜那样精明的人，又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今夜这一男一女，定是包了整个场子。

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也难怪是民国大名鼎鼎的上海滩。我心中这样想着，随姑娘们一同走下了后头的台阶。

休整的里间内，大家正擦着脸上的白粉，换上厚实的衣物。我才刚将长发放下，便见玛琳娜推门进来，神情比平日里还肃穆：

“姑娘们，这位是卢黎太太。”

她退后一步，做了个恭敬的手势。

在十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从她的身后，走进一位穿旗袍的美人——正是方才台下那富太太。

现下我瞧得仔细了。

女人是真的美。不但那五官娇俏，连身姿也一并是婀娜的。虽说她身量不高，但形体却玲珑有致，正适合穿旗袍。

她走近时，我发觉她其实年龄不大，约摸也只比我们大了三四年。我猜想她洗去脂粉的样子，那身旗袍，若是换成浅藕色，应是更灵动些。

女人缓缓走过我们每一个人面前，从神情上看不出她喜怒。

玛琳娜碎步绕到我身后，小声用俄语告诉我事情经过。

原来是富太太在看表演时，忽的对芭蕾产生了兴趣，想从我们之中请位私人老师。

得知她意图，我马上便知怎样做。

“太太，”我将长发理在耳后，恭恭敬敬道：“听闻您有意向学习芭蕾，我们深感荣幸。不知您是否愿意将……Софья作为您的私人教师？实不相瞒，作为方才舞剧的女主角，她的表演是我们这儿最出色的。”

索菲亚的中文名字，是我在后来才研究出来的，当时我只用俄语念了她的名。

索菲亚闻声看向我们，纵使还不明白我们在讨论的事情，也先摆出了道礼貌的笑。

然而旗袍女子只一动不动盯着我，似乎全然没听见我在说什么。我甚至有些疑心，是否是太久没说这里的话，说错了什么词。

索菲亚礼貌地笑着，我也礼貌地笑着。

富太太就是富太太，一脸高傲冷漠，看了我许久才缓缓吐字：“你是混血？”

“是，太太。”

“你来教我。明天下午二时，会有车来剧院接你。”

这回她说得倒快，我毫无准备。

脸上的笑意有些僵了，我只能木然说“是”。

旗袍女子在听到我答应后，利落地转身离开了——仍是没看索菲亚一眼。

众人散开后，我的脑袋似乎又开始眩晕起来，眼底仿佛仍是列车窗外看到的苏联冰封的雪原。

忽地全身一哆嗦，这会儿才感觉到上海滩的冬夜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