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来站住脚,但没回头。
“光有银子不够”,他微抬下巴,故作姿态起来:“你们刚才如此无礼,不道歉绝对不行”。
这个时候,山上根本不会有人。跑到就近的农户去找人帮忙,来回两趟,估计人也冻没了。
李月来把他吃的死死的,陈琼急红了眼,匆匆道:“方才对不住,求你救救我家公子”。
李月来哼笑一下,慢声问:“你家公子值多少银子?”
陈琼转身把李月来往山上带,快速摸了一下荷包:“二两银子”。
李月来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惊了一下。对于他们这种人家,二两银子可不少。
他长叹一声,在有钱人的眼里,银子简直如草芥:“成交,不过你家公子必须给我道歉”。
“知道知道”,陈琼心急如焚,现在什么都答应。
听罢,李月来满意地转过身,跟陈琼上山。
陈琼一鼓作气把李月来引到猎坑旁。
猎人铺设的陷阱有几尺深,还好人瘦,落在边角上,避开了旁边猎户削尖的木桩。
李月来抱臂往陷阱里看了又看,和作画公子对上眼,调侃道:“哟,怎么这么不小心,落下面去了”。
作画公子白着一张脸,移开视线,低头不语。
李月来又嘴欠道:“坑这么深,只怕拉不上来,不如你自己唤几只翠鸟,把你衔上来?”
陈琼在旁边都听得生气了:“你若还想要银子就别废话,快点救人”。
李月来慢悠悠绕着陷阱走了一圈:“你叫什么?哪里人?别待会儿救起来又不认账”。
“风荷乡,陈家,”陈暮雪又抬起头,看着李月来:“你放心,我断不会欠人恩情”。
他平日除了读书,就喜欢作画,今日雪景好,专门到这里来画景,偶然看到一只斑头翠鸟,一时画着了迷,没注意生人打扰进来。
陈暮雪没说姓名,李月来对此不太在意,刷起袖子道:“我去准备准备,编一根粗藤放下去,你自己爬上来”。
陈暮雪面色有一丝为难,但没开口,陈琼先道:“公子腿受了伤,动不了”。
李月来有些迟疑,顿了顿,低头又去看陈暮雪,他的腿和手臂明明躲开了陷阱的要害处,怎会受伤。
“你不会是懒得爬,要我下去背吧”,李月来道。
他有些不耐烦了,坑看着不算矮,爬起来却很费劲,但总不能只指望他,自己一点儿力也不使。
陈暮雪察觉到李月来再次低头探来的目光,不言不语地掀开深色裤摆,露出右腿,肉里插`入了一根矮些的木桩尖,在木头上流下鲜红的血迹,十分醒目。
“真受伤了”,李月来小声念叨了一句,然后收回视线。
他搓了搓裸、露在寒冷空气中的小臂。露一小截膀子都这么冷,况且一个受伤的人落在陷阱里。时间越久,越危险。
“你别浪费时间,要是耽误我家公子看大夫,你赔不起!”
陈琼吵得李月来头疼,他摆摆手:“知道了,我去去就来 ”。
说罢,他往山林左边走。
陈琼以为李月来要跑,追跟几步:“你叫什么名字?要是丢下我们走了,陈家绝不饶你!”
又是威逼,又是利诱的。李月来可不怕,捏了捏耳垂,走道:“我家在镇水村,叫李月来。看顾好你家公子,别让他睡觉”。
陈琼记着李月来离开的方位,然后匆忙回到陷阱旁边。陈暮雪在底下神情怏怏,靠在土壁上不知在想什么。
陈琼坐到地上,靠着坑和陈暮雪说话:“公子,想啥呢?”
陈暮雪眨了眨眼,遮住眼底的忧思:“肚子饿了”。
“我不信”。
早上离开陈家前,夫人才找陈暮雪说了话,陈暮雪离开家时,神情不太高兴,陈琼拆穿他:“是不是在想夫人要把你许给周侍郎?”
“别瞎说”,陈暮雪撇过头去,望着土里冒出来的野草,小叶子长得新嫩可爱。
这时节,它也不怕冻,偏要在冬日里长,春天再冒,秋天里枯了去,不好么,也免受寒苦。
陈琼叹气道:“周侍郎人长得俊,家室又好,人也上进,年纪轻轻就做了礼部侍郎,哪家姑娘不想嫁给他?”,他顿了顿,低头看着自家公子,恨铁不成钢道:“我看周侍郎没什么不好的,除了公子不喜欢”。
陈暮雪:“.....”。
“那我把你嫁过去”,他勾了勾嘴角,伸手轻捏右腿。刚掉下来的时候疼得钻心,不知是不是冷的,现在又没了知觉。
“周侍郎也瞧不上我”,陈琼探头见他精神尚好,坐回去继续扯闲话:“夫人面上看着冷,心底是疼公子的,你要主动多和她说说心里话。
陈暮雪眼皮耷拉着,右手攥住木桩,食指有一下没一下敲打木桩尖。他低声道:“娘这样待我,并不全因为我是柔身儿,低人一等,是枯岭的人都病了,把成家当做一种实现目的的手段,而它本该是两人心意相通,感情到份上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陈琼安慰道:“夫人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总不会害你。我看在生活上,周侍郎可保公子后半生无忧。更重要的是,他从不低看公子一眼”。
说到礼部侍郎周原,陈暮雪回想与他相处的点滴,说不上他的不好,但也说不上其他别的什么,总觉得差点东西,若真在一起过日子,二人必定也是相敬如宾。
周原上次来风荷乡还是在秋收节的时候,明里暗里多次向陈暮雪表示求娶之意,但都被他拒绝了。
想着这些零零碎碎,有些久远的事儿,陈暮雪精神愈发疲乏,眼睛也开始犯困。
“公子,你不会还在记挂白大夫吧?”陈琼低声问。
陈暮雪把手里的木桩松开,没应声,许久才道:“早忘了”。
“那就好,周侍郎心里记挂公子,公子要是想去读书,他一定答应”。
“公子,你说是不是?”陈琼等了片刻,见陈暮雪不搭理自己,连忙翘起屁股垂头去看他,只见陈暮雪在坑下面低着脑袋,双眼微闭,身体一动不动。
“公子?”陈琼轻喊一声。
陈暮雪依旧没有应答。
“公子!”
陈琼立马站起来,大声嚎哭:“公子,你理理我呀!”
陈暮雪好一会儿才眯开眼,微微抬头看陈琼,一言不发,用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陈琼觉得自己得说振奋精神的事儿才行,提声问:“公子见过这么多个男子,就没一个喜欢的么?”
陈暮雪缓缓闭上眼,在家里听这些已经够烦了,好不容易出来清净会儿:“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
李月来扛着一条很粗的草藤回来时,陈琼正扒在陷阱旁边,半个身体快伸到坑里去了,嚎丧似地:“公子,你醒醒,不能丢下我呀!”
“不好意思”,李月来打断陈琼,把草藤扔到地上,弄了一身的泥巴和热汗,他喘着粗气擦了把汗,对陈琼道:“劳烦搭把手”。
陈琼侧脸看他,一双眼睛红通通的,像兔子似的。
一个男的怎么这么能哭?
他把草藤拴在周围较粗的树上,吩咐道:“待会儿我顺着藤子下去,你帮忙掌着点”。
陈琼见唤不醒自家公子,用袖子擦了擦眼,迅速站起来去给李月来帮忙:“知道,知道,你快下去救我家公子,他快不行了”。
李月来把草藤递给陈琼,一边往陷阱里拉:“记得等会儿我喊往上拉的时候,你就用劲儿”。
陈琼去拉扯拧成三股的草藤,有些怀疑道:“能承住两个人么。”
他家公子可别没冻死,倒先给摔死了。
“这是针叶树的内树皮,很结实,拴两个人绰绰有余”。
李月来用随身匕首费劲儿的掏空一棵树才编来的草藤。
陈琼半信半疑,但也别无他法,他看着李月来把草藤往坑里放,叮嘱道:“你小心点我家公子的腿”。
李月来没理陈琼,站在陷阱旁低头打量几眼陈暮雪,然后绕着坑口走两圈,选好一块离陈暮雪近又好落脚的地方,抓紧草藤慢慢下坑。
陈琼撒开草藤,飞快地跑到陷阱旁,目光紧紧跟着李月来下坑。
双脚落地后,李月来发现坑里实际上比上面暖和,不至于很快冻死人。
陈暮雪的脸略显苍白,双眉紧皱,一脸的苦相,他啧啧几声:“喂,你醒醒”。
被人暗骂的陈暮雪歪着一动不动,似乎昏迷过去了。
“起来”,李月来又去拍陈暮雪的脸,催促道:“快点,不然我上去了”。
依旧都没得到回应,李月来的头顶反而传来陈琼聒噪声:“你干什么呢!”
“没什么,我看你家公子是不是在装睡”。
陈琼:“!!!”
下都下来了,不能白弄一场。
李月来先把陈暮雪右腿上的木桩拔出来,伤口不是太深。
他看一眼陈暮雪,见他没喊疼,继续大手大脚地把人往自己肩膀上扛。
一边抬头看了眼陈琼,有些怀疑这瘦弱的身板拉不动他们。
算了,拉不动也该这人倒霉,大不了把他再扔下来,自己爬上去绰绰有余。
陈琼看着陈暮雪被李月来像捆柴一样往背上架,着急道:“你轻点!”
李月来充耳不闻,兜着陈暮雪的屁股往上揽了揽,察觉到他的躲闪之意,不觉有些好笑,都是男人,还害羞不成。越躲,李月来越故意捏了两把,竟发现还有些肉感,弹呼呼的。
戏弄完了,他解下裤腰带把两人紧紧缠住。
陈暮雪吐出来很轻的热气,扫过李月来耳侧。
李月来被拂的有些痒,伸手挠了挠:“少爷,你如果还有点儿清醒呢,就抓紧我,我不绝会下来第二次”。
坑里有十来根木尖桩,再掉下来可没这么幸运,得被扎成窟窿。
陈暮雪手指本能地微微抓住李月来衣领,好一会儿,在李月来后背的抖动中,他艰难地半掀眼皮,看着李月来:“...多..谢”。
方才摸屁股那会儿,他就知道这人是醒着的。
李月来暗笑一声,抓起草藤使劲往上攀爬:“先别谢,那只小翠鸟的事儿我还得跟你算”。
陈暮雪腿疼,不想说话,闷头不惹他。
“你看着瘦,还挺沉”,李月来双臂鼓劲,脸憋的通红。
“…”
陈暮雪继续装死。
两人攀着一根绳子向上,很费劲,李月来才爬了四五步,双臂已经累得发软。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上走,土面含雪,他踩到一处泥上,脚底突然打滑,二人猛地往下坠去!
好在没爬多高,落回原处。
“诶,小心!”陈琼在上面大声喊道。
李月来听到背后闷哼一声,他回头看了一眼,陈暮雪的伤腿碰到木桩上了。
他微微抬头,对一脸惊恐的陈琼道:“没事儿”。
原地歇了会儿,李月来又慢吞吞往上爬,爬一下抖一下,颠得陈暮雪原本麻木的右腿又钻心地疼起来,他咬咬牙,一声不吭,任凭李月来颠自己。
一个猎坑,爬了小半时辰,最后还是陈琼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们扯上来的。
李月来解开陈暮雪,把他往雪地上一放,站起来拍打身上的泥土和草根。
陈琼连忙把陈暮雪扶住,着急地问:“公子,你没事吧?”
陈暮雪微微摇头。
李月来给自己拾掇干净,抱臂俯看地上好久都站不起来的陈暮雪:“我答应的事做到了,该你们了”。
陈琼扶着陈暮雪又滑坐在地,他有些丧气了。陈暮雪刚才从坑里出来,一番折腾,右腿已经疼得完全使不上劲儿了。
听到此话,陈琼剜了李月来一眼,方才事出从急,他怎会让自家公子真的给面前这个山野村夫道歉,赖道:“银子我们断不会少你,但你刚才加重了公子的腿伤,你该为此道歉,如此算来,我们两清了”。
求人办事前后两副嘴脸,李月来冷笑道:“原来你竟是个不信守承诺的人”。
陈暮雪望向陈琼,眼里有询问的意思。
陈琼道:“我家公子并不知情,是我答应给你赔礼的,我再给你赔一遍礼就是”。
陈暮雪懂了。
他转而看向李月来,目光微变。
李月来也看着他,抢在他开口之前道:“你的小厮说你会给我道歉,我才来的,方才你们在林子里戏耍我,道个歉不过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