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族本纪之武安君夫人 第4章 第四节

当年秦武王举鼎亡故，秦国诸公子争夺王位。王兄远在燕国为质，多亏穰侯魏冉的帮助，才能顺利继位。当年，魏冉率部平定王室内部争夺君位的动乱，诛杀惠文后及公子壮、公子雍，将秦武王后驱逐至魏国，肃清了与王兄不和的诸公子。

那一场公子混战过后，嬴赵王室宗亲死伤惨重，魏冉却因拥立之功被封为咸阳将军，军功累积逐至封侯，一人独掌军中大权。

剩余的嬴赵公室子弟在军中多受排挤，世卿老秦的那些贵族更是不受重用，穰侯在秦国逐渐大权独揽，便连王兄都开始忌他三分。

现如今，公室之后在军中掌权的也只剩下白起了。

“我也未料到，你爹许配庶女给他，他竟能答应？”白起乃秦德公之后，虽是远房公室，但也是正儿八百的嬴赵后人。娶一个庶女为正妻，真是难以置信。

“这门婚事，若大良造自己不应允，你爹也不可能强人所难。现如今，连白起自己都默许这桩婚事。要你稷哥的下旨不过是顺水推舟。反倒是不允，就是彻底与你爹撕破脸，他若这当口使绊子羁留白起在咸阳，那就是让大王彻底失去军中支持。”

秦军上下都会认为是大王忌惮穰侯和大良造联姻，故意不下旨赐婚，故意不放白起指挥秦军攻打郢都。临阵换将，若胜了，功劳仍是穰侯和白起的，可若败了，就是大王藏私，拖累秦军所致。

太后现在是左右为难。

“母后，事情还回旋余地。”

王后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径直推门而入，扑通一声跪倒在太后面前。

“只求母后下旨，将郡主下嫁白起，就可解此危局。”

王后终究没能劝服王兄下旨，只好跑到太后这里祈求太后。

太后看着王后，怔怔不解。

王后起身向太后解释道：“大良造娶穰侯庶女，想也知道他不甘愿。不过大战在前，数十万秦军将士皆在他手，不管成败如何，他都需有一个退路。此时穰侯提出联姻，他为求自保也得同意。”

没错，若攻下郢都，立下不世之功，威望无以复加，封君拜侯，功高盖主。

同袍之谊，终究不如翁婿来得稳固，只有联姻才能巩固和穰侯的联盟。

“直接回绝穰侯的请求，自然不合适。可是，大良造所求无非结盟穰侯，替自己找个稳妥的靠山，娶哪个女儿都是无妨的。郡主是穰侯的嫡长女，断没有嫡长姐尚未婚配，却先让庶妹越俎代庖出嫁的。”

更何况，我这个嫡长姐分封郡主多年，深受大王和太后宠爱，血统尊贵地位超然。

王后焦急难耐恳请太后下旨赐婚，我看着秦国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决定我命运的走向，我紧张的身子发软。

“姑母——”

我打断王后，赤红双眼哀求太后。

“你知道我的——我不愿意——”

太后怜爱不忍地看着我，“我又何尝舍得你——”

自我母亲死后，我便跟在姑母身边，姑母待我犹如亲生，我的脾气秉性她何尝不知。楚卫两国多次遣使者求婚，她都思忖再三不肯松口答应，就是顾及我的心意，不想勉强我。

过了片刻，王后宫里的熊内侍径直闯进殿中，见驾后立刻重重跪倒。

太后不悦，蹙眉斥责道：“没规矩，没看见我们正在议事吗？”

“穰侯府上来报，嬴夫人昨日诞下遗腹子后，自杀，殉了。”熊内侍瞄了我一眼，颤颤巍巍地说道。

子叔的死，穰侯府上一直瞒着很严实。可嫂子不知从哪里得知子叔的死讯，待顺利生下我的小侄子后，趁人不备，拔剑自戕了。

此时，冷意渐渐入骨，神思缥缈而去，泪水模糊我的双眼，神思昏聩不知如何是好。

泪水滚滚，子叔逝去已经愈合的伤口再一次被撕开，撕出一个更大更鲜血淋淋的伤口，以此来宣告我的悲剧。

兴许是我魔怔的样子太过骇人，王后一脸关切地看着我，拽住我衣袖安慰我道：“你可要撑住啊，你现在是你哥那俩孩子唯一的依靠了，你要振作起来啊。”

我木然点头，失魂落魄的看了一眼王后。

脑子一片空白的我茫然地踏出甘泉宫，穿过宫门，上了銮驾，回到四下无人的宫殿，才敢允许泪水肆意流淌。

“啊——”

我绝望的嘶吼着，掀翻眼前的凳几，推倒殿内的铜灯，撕碎飘扬的幔帐，歇斯底里发泄着压抑在心中已久的情绪。

宫外的内侍和侍女都战战兢兢地候着，不时探头刺探，既担心我怒火波及，受池鱼之殃；又怕我伤着自己，担失职之责。

整个西望殿内外，在我的雷霆震怒之下，惶惶不可终日。

赢夫人自戕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王宫，赢夫人之母，东阳宫的嬴太夫人受不了暮年丧女的打击，病倒床榻，昏迷不醒。

太后震怒赢夫人自戕之举，儿女尚且年幼，高堂尚在人间，不管孤儿寡母，做出这等痴情女子之态，逃避责任，枉自为人。按她的话说，活该拉去乱葬岗喂野狗，省得浪费好棺木，严词厉声地拒绝参加赢夫人葬礼。

宫中女眷只得在王后和我的带领之下，乘銮驾前往穰侯府致哀。

王后的仪仗驶入正门，我轻车熟路地去了哥哥住的东苑，哥哥和嫂嫂的灵柩并排在风亭屋檐之下，烛影凄凄，白绫素帷，哀乐未奏，无人哀鸣，寂寥无声。没有出现中哭声震天的悲伤局面，这府内操办的葬礼竟不及寻常人户。

王后从前门进来时亦觉诧异，与我缄默对视，西廊尽头处的纷乱声响和隐约而来的人声鼎沸令我瞬时回神。

跪在哥嫂灵柩前的嬴娉陡然瞧见我在此，缓缓起身到我跟前，凄然一笑，“姑母，你来啦。”

我略蹙了蹙眉，“为何只有你在此处，其他人呢？”

嬴娉悲戚回我道：“丧礼在西苑摆宴，奠仪在此，赵夫人说我爹丧礼才闹得人仰马翻，家里接连白事，折腾不起，就一切从简，跟着我爹一起下葬就好。”

看着嬴娉这幅模样，我心疼得像被人揪了一下，疼的不行。待我张口问的当下，后面传来府内仆人的声音。

“娉姐，回屋去了。”来人还未至跟前，远远地就开始吆喝上了，散漫倨傲至极，“夫人让你别烧了，明日好早起。”

那人走进跟前，见我与王后，惊慌失措，忙不迭迟的行礼，“恭迎王后、郡主殿下。”

我拿过内侍宫灯，凑到他跟前去看个清楚，原来竟是穰侯府上管家的儿子——毛牧。先前跟过我大哥一些时日，我生辰节礼都是他爹带着他一起送来，到我西望殿办事倒是低眉顺眼，我还未曾见过他这张皮子。

我哥嫂才入土多久，竟连这狗东西都开始对我侄女傲慢起来了。

“掌嘴——”

我气得金丝义甲摇摇欲坠，怒指这狗奴示意内侍行刑。

王后本欲劝阻，在穰侯府上不比宫内，怕我太过放肆惹人非议。

不过，跟我的人素日行事爽利，“啪——”的一声儿，不待王后阻止内侍就已经掌掴完毕。

“接着打——”

见我满腹怒火，内侍得令后更是不敢懈怠，只得一掌一掌的掴下去。

兴许是这边动静太大，府里人稀稀疏疏地都往这里来看热闹。王后有些尴尬，一个劲儿的使眼神给我。

“哎呀，不要打了。”巴娭毑从西廊那边跑过来，劝阻我道。

“姑娘啊，你可别在这时候使性子啊。”

巴娭毑是我母亲从巫山带来咸阳的家生仆，一直跟着我母亲过活，也是我子叔的乳母。

“这娉姐姐弟俩以后是在这家呆长久的，你把毛管家儿子打狠了，姐弟俩以后在家如何是好？”

巴娭毑苦口婆心相劝，我却不以为然：“这主子还有怕奴仆的？乾坤还能颠倒次序？我还不信了，他们敢如何？”

主仆尊卑有别，哥嫂即便不在了，娉儿她们也是名正言顺的少主。

更何况，我还是没死，我还是秦国封地裂土的郡主。

巴娭毑轻轻拉我到一旁，一番悄言细语，“毛管家是赵夫人的心腹，明的他们是不敢如何。可毕竟不是赵夫人亲孙，暗地里让他们姐俩吃闷亏，那就有苦说不出来了。”

嬴娉听到巴娭毑替她们姐弟俩言语，悲从中来，红着眼眶像我诉苦，“姑母，娭毑说的对，现在爹娘都走了，我跟弟弟不能得罪他们，以后不会有人替我们出头的，您还是叫他们住手吧。”

我们姑侄二人正说着话，刺耳声响从西廊那儿传来。

“娉姐，你这话什么意思？话里话外骂谁呢？你缺吃的还是少穿的了，亏待你什么了？你需要出什么头？”

子嫚一身素衣施施然而来，凑到我们跟前就厉声质问嬴娉。

“下人做错事，责罚便是，这有什么？我母亲这忙里忙外的，哪里管得得尽这些小事？”

子嫚一副长辈模样地教训娉姐，转过头来一脸谄笑地回我，“你可别跟姐姐说我母亲的不是，怪罪到母亲头上，冤枉了我母亲。”

听子嫚叫我一声姐姐，浑身不自在极了。

看她这厉害的，一副以主人自居的模样，可见平日在家为人。一番话弹压了娉儿，又顺带摘下了她娘的错处。

娉儿年纪小，哪及她能言善辩，被她驳斥无言，气闷憋屈极了。

为了打压她这嚣张气焰，我刻意挑眉倨傲地说道：“你我非同母，还是称郡主吧。”

别套近乎！

子嫚没想到我这么直接地不给她面子，尴尬地怔在原地，十分下不来台。

巴娭毑为缓和局面，接话头说道：“子嫚小姐说得对，赵夫人经手这两场白事，忙里忙外招呼客人，确实管不尽这些小事，哪里辛苦得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