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族本纪之武安君夫人 第3章 第三节

我带着子叔的棺椁踏上了咸阳的归途。

只有随行王兄的护卫跟随，轻车简骑，一行纵队孤绝地驱驰在官道上。

我心境悲凉，子叔是我仅存在世唯一的哥哥了，就这么没了。

掀帘回望来时路，子叔的性命于秦国不过沧海一粟。在讨伐楚国的征途中，将星云集群星璀璨，子叔一亡将，他又算星河中的哪一颗？

千秋史书只会记载大良造白起和客卿司马错空前绝后的辉煌战绩，秦国的功德簿里会铭记他们的丰功伟绩。子叔，一个出师未捷身先的裨将军，将会如尘埃一般消失在无涯的星河中，了无痕迹。

咸阳城，宫城外，西望殿里，我回到我依旧熟悉的家。

我撤走了宫人，不准任何人留在殿内，独自在黑暗中舔舐自己的伤口。

母亲死了，大哥死了，二哥死了，连三哥子叔也死了。

这世上独留我一人。

余生漫漫，我将如何度过？

我把自己关在宫里，王兄和王后接连都派人过来瞧我，我懒得应付他们，都让人挡了回去。

后来，太后实在担心我，派了丑夫过来陪我。

他来时，我正在抚弄我的琵琶，撩拨琴弦声声悲戚。

他一向知我，只是静静地坐在身边，听我奏曲。

天渐深沉，内侍进来掌灯点烛，拱火铺床。

丑夫也撩起袖子，接过内侍的铜镇，替我归拢整齐暖席。

内侍送来厚缎套的玉枕，丑夫拦住，“大冬天哪用这个？”

他做主让人给我换了个套阴沉木的厚丝软枕。

我昏昏沉沉地倒在温软的枕席之上，丑夫不敢僭越，盘着腿坐在我床下的台阶上，抱着个铜灰瓮取暖。

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我说着闲话。

“你知道吗？几日前，也就是你回来后不久，大良造白起偷偷的回了咸阳。”丑夫稀奇地跟我说道，“明面上，说是什么想跟大王要囚徒去戍边垦地，为攻打郢都充实后防。实际你猜怎么着？”

我迷瞪着眼，应景问道：“怎么着？”

“他是回来请求赐婚的。”

魏丑夫也是去王后宫里送吃食的时候，听到王后宫里的人在传。

原来，穰侯想将二女儿子嫚许配给白起，前日去太后宫里说情，想让太后劝服大王下旨赐婚，结果被太后大骂一顿后驳回。

“这事儿，整个宫里传得沸沸扬扬。”丑夫翻着白眼说道：“你那爹也是够会盘算的，心想着白起不日就要拿下郢都，立下不世之功，封君拜侯指日可待，趁早结下这门亲事，不然之后就高攀不上了。”

丑夫其实最愤愤不平的是他穰侯从来不替我打算婚事，却不顾脸面的替庶出女儿谋划好姻缘，真是有后娘就有后爹。不过当下我心境悲凉，丑夫也不好口吐恶言徒增我不快。

“大良造同意？”我听着这事儿也啧啧称奇。

太后觉得荒唐不足为奇，我奇怪的是白起居然无异议。

白起说到底也是公室出身，秦国的这些老门户绝不会让一个庶出的女儿当正妻。更何况，白起军功彪炳，有的是世卿豪门愿意嫁贵女给他。

“白起到底是你爹穰侯一手提拔上来的，虽是身份上有些不配，但你爹开了口，白起想必是不好回绝吧。”丑夫说道。

“要不然，穰侯也不会求个体面想让大王赐婚。”

这也是为了给白起一个脸面。

“穰侯怕是要失望了。”我冷冷的说道。

这桩婚事，别说太后不同意，就是太后同意，王兄也绝不会赐婚。

秦国二十万精锐尽在白起之手，这时候穰侯提出联姻白起，他想干什么？

穰侯真是越发张狂——

次日，我一早坐上銮驾赶往六英宫。

还未及王兄的寝殿，就听见里面传来声响。

“大王，现如今只有这个法子了。”

是王后的声音。

伴随着王后的悲泣，王兄怒吼道：“我还算什么男人？竟要靠舍出妹妹去联姻。”

“大王，你要大局为重。这不是家事，这攸关国事。”

我一动不动地矗立门口，屏气静听。

王后的声音凄楚哀婉，满是委屈，低声泣道：“我岂能不知大王对郡主的感情，可是子魏妹妹是秦国的郡主，即便不让郡主嫁给白起，她也是要被太后送去卫国联姻的。”

“卫国的子南君与子魏年纪相仿，风流倜傥一表人才，血统身份都跟我妹匹配，岂能与白起那个武夫相提并论？”王兄厉声斥问。

“我是子魏的哥哥，我答应过舅母护她一世周全。我不会用她去笼络军心，寻求军中的支持。”王兄的声音都气得发抖。

听到王兄提及亡母，让我心头一紧，眼泪珠子不住地往外流。

他到底没有忘记我那死去的母亲，还记得我母亲对他的嘱托。在这王宫里，除了我之外，只怕只有他还记得那个昔日的穰侯夫人了。

王后不再言语，只剩长长抽泣。

我拭干脸上的泪水，静悄悄地退出了六英宫。

回西望殿的半道上，甘泉宫的使者派人截住我，说是太后旨意，明日宣我去甘泉宫见驾。

次日，甘泉宫来人接我见驾。

与大王六英宫内歌舞升平，衣袖飘荡不同，甘泉宫这里只有鲜少演奏的鸣钟击磬，擂鼓编钟。古色古香的格调，油然而生庄重之感。

此刻在甘泉宫点燃的檀香，用烟雾缭绕纠缠着乐声悠扬。

入殿时，丑夫还在为太后演奏琵琶，穰侯和白起只得在旁静听稍候。

一曲罢了，太后鼓掌夸赞丑夫琴技大有长进，说道：“还是弟妹她教得好啊，你年轻的时候没白学，这些年倒是没有荒废。”

太后此时已经瞥见我，见我乌黑发髻垂髫，耳着鎏金银丝绦，发簪金黄闪耀，配上金线银丝的白色齐胸襦裙，衬得雪白肌肤熠熠夺目。

见我如此得体长脸，她老人家心满意足，一脸得意的看着我。

起身过来，拉着我上下打量，夸赞道：“嗯，这才像样，回宫就应该是这样的装扮。”

听太后这么夸赞，我自是高兴，不禁扬起了一抹欣喜的笑容。顾盼间，瞥见太后身后之人，立刻收敛笑容，神色漠然。

知道太后有要事要与穰侯、白起等人商议，我连忙告退，先撤去内室一避。

太后阻止我，低语对我说道：“你也大了，也需见些世面了，不能老躲在自己宫里里不见人，跟你爹他们说说话也好。”

我看穰侯都一阵恶心，一想到他当年背叛母亲宠爱小妾，我就没心思跟他假模假样的叙什么父女情。

直接拒绝太后的好意，“姑母，你有事我就不打扰，我先去偏殿候着，你忙完我再过来陪你。”

说完不也不等太后同意，自己扭头就走。

丑夫收拾好琵琶，跟着我屁股后面就出来了。

“诶，你等等我啊。”丑夫唤我。

丑夫抱着琵琶一路小跑，跟着我走过飞廊来到偏殿。

一落座，丑夫就跟我掰扯道：“你知道穰侯跟大良造来找太后何事吗？”

“那还能有什么事儿？不就是为了白起和我那庶妹的婚事吗？”

穰侯真是执着，看来他势必要将子嫚嫁给大良造了。

“非也，穰侯此次来只谈公事，只字未提嫁女给白起一事。”丑夫轻描淡写地说道。

“只说奏请大王发囚徒去楚国戍边一事还得暂缓，说是楚国已经收拢大军近四十万拱卫郢都，怕派了囚徒去戍边生出乱子，不但充实不了后防，反而耽搁了伐楚大业。”

借口！

穰侯竟然已经跋扈到这种地步了，竟然说这种混账话来威胁人了。

什么怕生乱子？囚徒派去垦田抵罪，既有田地有抵刑期的好事，囚徒能生什么乱子？

这伐楚大战当口，竟拿军国大事相威胁，要挟太后遂他心愿。

不一会儿，内侍回禀穰侯已从太后宫中离去。

我在偏殿看到穰侯从飞廊走过，迟迟不见太后宣我，我等不及太后召见，急着返回正殿去。

飞廊上，正巧碰见出来的大良造白起。

他见我折返回来，也是一惊，伫立在原地。

我低头眉心微蹙，定了定心神，心里尴尬却脸上平静地向白起略微行了一个礼。

白起面上阴冷，一脸冷酷的回了个拱手礼。

收回手后也不见让路迹象，只是怔怔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怵。

任我再是任性也不敢跟这位战功赫赫的将军发脾气，只能自己讪笑一下，侧身走开。

跨进门就看到太后正扶额瘫倒在榻上，见我来了，拉着我的手让我凑到跟前。

“丑夫跟你说了？”

我焦急地拽着太后的衣袖，恳求道：“姑母，万万不可答应他啊。”

一旦穰侯与白起联姻，大秦军权就尽归穰侯所有，王权将会被彻底架空。

“稷哥可是您的亲生儿子，你再偏袒弟弟，也不能容穰侯这般放肆。”

我焦急地说道：“您都已经回绝他了，他还这么咄咄逼人，拉着白起来逼您答应。若连军功彪炳的白起都成了穰侯的女婿，那秦国还有谁能制约穰侯？现在他还恭敬行礼叫您一声太后，认你是姐姐。兵权一旦到手，他眼里还有谁？这样下去，秦国只怕会重蹈晋国复辙。”

晋国就是因为权臣当道兵权旁落，王室式微，落得个三家分晋，国除家灭之祸。

太后苦笑，鬓边灰白的发丝微微颤抖，佝偻身子摩挲着我的脸，说道：“我岂能不知？”

“我虽是深宫妇人，但也不是只知享乐不知世事的愚妇。我若还有其他人仰仗，哪容得他这般放肆。”

太后无奈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