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也未着戎装,只一身花青色衣衫,墨发高高扎起,挽了个男子的样式。
待再近些,言华看清了这位大渊朝唯一的女将军的模样,同她所想不同,她有一张很温和的脸,还有一双极清澈的眼睛,仿佛能从中看到山川,江河,花鸟,云雾。
邝也,她的长相像极了她的名字。
“好久不见,谢司使?”邝也走近,抱着胳膊站定,随意地同谢染打了个招呼。
谢染不置可否。
邝也的目光便落在了言华身上,上下打量一番,见她身上似是裹了谢染的衣衫,调侃道:“何时寻了位小娘子?”
谢染白她一眼,认真地解释:“她是言懿行的女儿。”
邝也收了玩笑的神色,同言华赔了一礼。
言华并不在意,“邝小将军,幸会。”
“幸会,”邝也见眼前的姑娘神色清明,面对行军打仗的她也并无半分异样,只一霎便生出许多好感。
但下一瞬,她仍道:“言小娘子手中的秘辛当真落在蓝凤高手上了?”
言华点头,“我一娇弱女子,属实抢不过他。”
邝也不信,她挑眉看谢染。
谢染:“确实如此。”
言华身上的东西都被那蛮獠头子取走,就连这身衣服都是他的,断没有藏匿秘辛的可能。
邝也皱眉。
谢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只是路过此地,我该去的是黔洲。”
未有诏令公告天下,谢皇后的人便“秘密”前往黔洲,还这样毫无遮拦地出现在湘州,言华的心又凉了一截。
沈知府留在京中三十多口亲眷只剩沈若松一人,但听闻沈知府投敌时还带了妾室。
若这是皇上的意思,那便说明他不想夺回黔洲,而是要沈知府的项上人头,若不是,那谢皇后手中的权力......
言华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更失了几分生气,她紧抿着唇,侧过身落后几步,同邝也和谢染离得远些。
谢染和邝也浑然不觉,两人照旧走在前面还小声说了些什么。
待邝也同三人一起到齐律山时,山火已经被彻底扑灭。
原先绿意葱葱地山林此时化为一片荒芜,扛着唧筒的巡逻兵满脸黑灰,掺着数不清地汗珠掉落,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目,此时他们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陈录事,这火着得荒唐,”有一脸色稍白些的巡逻兵如是说。
那录事参军便上前给了他一脚,斥责道:“浑说什么?这就是山火!”
那巡逻兵捂着大腿根躲到一旁,便不敢再多问。
言华悄然看了一眼,那巡逻兵脸上的黑灰被这一脚踹得震了大半下来,露出一张还算清秀的脸。
十羽已经上前同陈录事报了自家主子的名号。
“谢......谢司使,”那录事参军闻之面色一变,额头上的汗珠立显,他的双腿发软,似是站不住了。
先前被踹了一脚的巡逻兵极有眼色地上前将其搀扶住。
陈录事这才稳了身形,嗫喏着:“不知谢司使来此地,卑职有罪。”
谢染不接这茬,只用一双如鹰般地黑眸盯着他,问:“蓝凤高在哪儿?”
陈录事面上的汗珠滚落下来,他颤着手擦去,人却更显怯懦,双唇颤抖,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尚且完整的话来,“卑职......卑职哪里知道那蛮獠头子在哪儿啊!”
见陈录事已是彻底慌了,谢染眸中狠辣更甚:“山火何时起?”
“午时!”
“你从何得知?”
“有人来报。”
“何人?”
“不......不知,”陈录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司使饶命啊!”
十羽将陈录事一把提起,好奇道:“你做了什么亏心事?为何要我家主子饶你一命?”
陈录事支支吾吾,“不不不,卑职没有做亏心事。”
“那你在怕什么?”十羽不解。
陈录事不敢说话,只拿一双眼四处瞟,见谢染身后站着言华,便开始求情,“这位娘子,求求你替卑职说说情。”
言华自是知晓九重司、甚至于谢染二字对这些地方小官员的压迫感,她蹲下身子与陈录事齐平,放缓了声音,“谢司使不是滥杀无辜的人,将你知道的说出来,不会有事的。”
陈录事似在思量,那一张略显沧桑的脸露出几番挣扎,才狠下心小声道:“卑职确实见过蛮獠!”
“三日前,我同本府的刘司户一同去了下塘村,那下塘村原是个富饶安定的村子,今年不知怎么,接连有人去世,户籍册子上都少了几张纸。”
“刘司户觉得不妥,便邀我同去查看,”陈录事说到这,顿了一下,才压低了声音接着道:“谁知道一去,就发现了不对劲,里头原先的村户不见了,多了好几个生面孔。”
“只是生面孔,你怎么能断定是蛮獠?”十羽问。
陈录事却是断定,“那必是蛮獠,我听到他们私下里说话用的是蛮獠语。”
“为何不将此事上报湘州知府?”
“这事儿我沾不得啊,”陈录事略显褶皱的脸上露出难色。
湘州比邻黔洲,黔洲早已被蛮獠占领,而下塘村位于嘉陵江支流的白水河下游,同黔洲境内只隔了两座山。
这两座山正是齐建山和齐律山。
陈录事抬眼偷看谢染,见他眉眼发寒,面上的褶子更多,他小声控诉,“同刘司户去一趟下塘村就是因为我曾欠他一个人情,此事若再追究下去,我怕没命活了啊!”
谢染同十羽对视,眼中闪烁着旁人看不懂的光辉。
言华注意到,邝也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西南方向吹来阵阵清风,那卷起来的灰烬尽数飘到众人面前,原先的生机被这场山火一抹而尽。
远处的夕阳残留空中,罩在下塘村头,那亦是蓝凤高逃离的方向。
“去下塘村吧,”言华提议。
谢染同意了。
但是,去下塘村的只有言华和谢染二人,十羽随着陈录事回城寻刘司户。
那些灭火的巡逻兵也跟着回城,只留下先前护在陈录事身旁,长相还算清秀的小兵。
他长着一口白牙,说话时总会露出四颗牙齿,“回大人,小的叫陈四,是陈录事的远方侄子。”
“原是如此,”怪不得那陈录事将他留下,言华小声道。
“大人小心些,这前头有些猎户设下的陷阱,”陈四一边拨开前路的草,一边回头提醒谢染。
谢染脚步一顿。
“大人,怎么不走了?”陈四也停住脚回头。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猎户设下的陷阱?”谢染声音低沉道。
“我们大山里长大的孩子,哪里会不知道这个?”陈四摸摸后脑勺,憨笑道。
谢染捏了捏袖中的匕首,又继续跟着往前走,只漫不经心地看了言华一眼,好似在问‘是吗?’
剑南道一个群山环绕的地界,言华自是知晓这个,她认真地点头,“是这样的,便是寻常百姓不懂打猎,也都会下个套子抓鸟开开荤。”
那陈四听到言华替他解释,颇为憨厚地朝她笑了笑。
谢染便不再多加怀疑,只问了他上次来下塘村的经过。
陈四的话同陈录事无二,只是多了些许细节。
“上一回,我们进村子后就去找朱伯,朱伯是下塘村朱氏的代理族长,下塘村这个村子十分团结就是因为一个村里的人都姓朱,由朱氏宗族管治。”
“那天朱伯召集了村民过来,陈录事一一记录,同年前对比,村子里少了十一人,但听朱伯说都是正常去世。”
“然后我和陈录事就吃席,喝酒,喝着喝着陈录事要去上茅房,要我同去,去茅房的时候就听到了几个人乌拉乌拉的讲话,陈录事说是蛮人,茅房都没上,回到席间匆匆吃了几口带着我们就走了。”
“朱伯为什么是代理族长?”谢染问。
“不知道,”陈四想了想,又道,“也许是因为朱伯的父亲还活着?”
“倒是奇怪,”言华想到自家,李氏乃大族,族中琐事繁杂,人心不古,族长的命令却无人不听从,族群从某种角度来说比官府法律更为深入人心。
这位朱代理族长能在父亲健在的时候便取得族中生杀大权,不容小觑。
接下来,陈四便将自己所了解的一切都同言华和谢染说明。
只是陈四了解的并不多,所以在陈四闭嘴之后,三人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待夜幕降临,乌鹊归栖,月上柳梢之时,陈四终于找到机会开口,“那里便是白水河了!”
下塘村依白水河而建,白水河那里有一处渡口,若是顺利的话,能重回浠水码头。
谢染歪头看了言华一眼。
言华自是懂了他的意思,“我这样一个弱女子,哪有机会呢?”
弱女子?谢染摇头,“我不觉得。”
月光轻泄在谢染脸上,言华突然感觉到他的认真,有些不明所以。
“你把它交给我,我会让它去往该去的地方,”生平第二次,他同人解释。
可言华并不懂,“你在说什么啊?”
“信我,”谢染强调。
言华咬紧唇,没有回答。
谢染见她的眼神便懂了,她不信他。
可此时的谢染没有任何理由要求她信,信任是需要条件的,而不信任是天经地义。
夜间风起,远处有细小的兵器碰撞声,紧接着便是一阵阵脚步声。
“蹲下,”谢染一把拉下言华,将她藏在自己的衣摆下。
陈四忙蹲在二人身后。
那远处的小山包突然亮起几处火把,似乎在找什么。
火把越来越近,脚步声也越来越重。
被罩在衣衫内的言华屏住呼吸,忽然就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