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之中会有很多选择,你们所要做的便是绝情定疑,抉择就是我们鬼谷派的立身之本。”
“成为一名剑客,最重要的,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便是远离俗世的感情。”
——鬼谷子
父亲的宝剑再锋利,也终究敌不过母亲的镰刀。
——乌冯民谚
在女儿统治的世界里,身为男人,所能做的最勇敢的事情,就是成为一名剑客了。在入宫之前,盖聂就是一名剑客。
十三岁那年,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汉来到祂在赵郡的家中,说要收祂为徒。
“做你的徒弟能学到什么?”十三岁的盖聂问。
“剑法,真正的可以杀人的剑法,不是那些师父教的花架子。”老汉回答道。
“可我不喜欢杀戮,又为什么要学这个?”盖聂歪着脑袋问。
“因为菩萨和金刚本就是一体的,”老汉平静的说,“要修菩萨道,就必须要有金刚手段,不然所谓的‘渡生’就成了一句空话,”说完,老汉看着盖聂,道,“你若是想明白了,一个月以後,可来云梦山找我。”
一个月以後,盖聂果然从家中逃了出来,来到了云梦山,成为了鬼谷子的弟子,纵剑术的传人。根据鬼谷子所说,纵横剑法源自古时的纵横捭阖之术,是可以左右天下的学问,是真正的造王之术,而历代鬼谷子便是乱世中的造王者。
可是纵横捭阖之术如果真的这么厉害,又为何几百年来人们都不闻其名,典籍中也不曾记载,现在也只能躲在深山里的道观之中修炼呢?盖聂不解。
那是因为秦王焚书坑儒、汉武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到了近世又是军阀混战、民生凋敝,好容易平静了一段日子,学阀世家又不是专心经、纬之学,就是一心专研佛老,久而久之鬼谷派就成了无人问津的学问了,只能依附于道家,作以道家的阴阳、修仙、养生之说,成为道教的一个小流派,几百年来只传男不传女,倒也不是别的,而是世间大多数女子觉得剑是男人的玩意儿,看(通“好”),但不实用,不如弯刀来的实在,连乌冯民谚都说,“父亲的宝剑再锋利,也终究敌不过母亲的镰刀”,自然是不愿意花心思修行剑法的。而成为鬼谷子弟子,也就意味着要断发明志、了结尘缘——这也是成为一名剑客的第一步。
可为什么男人成为剑客就要剪了头发,立誓终身不榢(“通嫁”),而女人做刀客却可以笑看红尘、恣意盎然,不必立誓,也不谈榢取(通嫁娶),风流快活,只需遵循本心而活,快意恩仇即可?盖聂追问道。
那是因为剑客已经不能再承受更多的污名了。鬼谷子语重心长地说。原来在人们眼中,成为剑客的男子,往往是丑陋不堪、不通夫德,又ying dang不止的免费倡伎,所以,为了维护剑客的声誉,每一个成为剑客的男子都要立下重誓,不可沾染一点情缘,一旦出现自相榢取的行为,便会被视为整个剑客群体的公敌,成为剑客的耻辱。
“如是母父之命,媒妁之言,熬不住也就罢了。若是自己受了哪个女子的yin you,失了清白,便是活该,”鬼谷子看着鬼谷派历代先贤的牌位说道,“贞洁就是剑客的生命,是剑客的立身之本,你要记住这一点。”
只是鬼谷子说了这么多道理,真要剪头发的时候,盖聂还是不乐意,毕竟十三四岁的男孩子,正是爱美的年纪,心里肯定是不愿意的。不过,比起几个月後,要绞头发的时候,卫庄的激烈反抗,盖聂的头发剪得还算顺利,兴许跟祂本来就对这世间的尘缘无甚兴趣有关。当然,除了刚刚说过的,卫庄不愿意剪头发,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师傅剪头发的手艺实在太差了。
“不是说做剑客就要绞头发吗?那师傅自己怎么不绞?”坐在镜子前的卫庄不满的说道。
“那是因为祂已经足够老了,时间已经证明了祂的意志,”盖聂一边帮卫庄修着头发,一边说,“等哪天你七老八十了,也照样不用剪。”
卫庄听了,冷哼一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道,“我就不信,师父祂老人家真像祂说的那样,守了一辈子活寡,做了一世的鳏夫。再说了,这种事情,只要不让人知道,谁还不是个贞洁烈夫呢!”
听卫庄这么说,盖聂揪了揪卫庄的头发,卫庄吃痛,闷哼一声,盖聂看了,轻笑一声说,“比起这些,我看你还是先把师傅教你的剑法温习一遍,免得到时候打不过,又不服气,闷在房间里一整天话也不说一句。”
一想到这些,盖聂忍不住笑了,其实仔细想来,在云梦山修行的日子,也是祂这短短十几年人生中少有的快乐时光了,虽说每天练剑练得辛苦,可是回想起来,师父是真真正正教了祂们本事,希望祂们能成材的,而不像在家里,每天除了修习那些无聊的“德行”之类的,就是练那自己都不喜欢的琵琶。
“夫郎,您这指法不对,”教坊的教习耐着性子说,“要不然臧人带着您再练几遍?”
听到“再练几遍”,盖聂瞬间回了神,赶忙摇头说,不必了,教习看盖聂那个样子,要是换了平日里手底下的乐师,恐怕早就摆脸色了,可一想到盖聂身份尊贵,眼下又风头正盛,只敛了敛神色,道,“既然夫郎今日累了,那臧人改日再来。”说完,便行了礼退了下去。
教习前脚刚走,卫庄後脚就踏了进来,见盖聂闷闷不乐的样子,出言调侃道,“这琵琶音色明亮、清脆,用料也是上等的,换了墨鸦、白凤,得了这等宝物,不知道得宝贝成什么样子,你倒好,一脸嫌恶,”盖聂听了,默默地在心里白了卫庄一眼,卫庄见盖聂不说话,便继续说道,“后君赏了你那么多东西,还特意请了教坊的教习入宫,教授你琴技,看来那晚还是挺成功的嘛。”卫庄原以为盖聂会害羞的,可不曾想,对方只是抱紧了琵琶,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见盖聂脸色不,卫庄心里也大致明白了什么,便不再多言,只是盖聂这边反倒开口问道,“你说新昏(通“婚”)的花被上为什么要绣犴吞龙的图案?”卫庄脸一红,零食也不继续吃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道,“这种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再说,你问我干吗?怎么?太极宫的被褥上也绣的是这个?”“不仅有这个,”盖聂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自顾自的继续说道,“还有虎龙相斗的屏风、人骑朱雀的宫灯、蛇龙交尾的装饰、火莲花的图案、褥子底下都是莲子,膈得人不行……”卫庄实在听不下去,连忙打断道,“谁要你过去是观察这些的。而且,你要实在不懂问刘尚寝去,干吗来这儿问我?”“我只是觉得奇怪,就算是那些个意思,也没必要画成这样。”盖聂看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影,道。
和盖聂一样,卫庄也被门外热闹声响吸引了,于是倚门一看,只见一位穿着灰蓝色直裾的年轻男子从院中穿过,看模样不像是宫里的人。
“那人是谁?”卫庄问。
“像是韩小将军的新昏丈夫,叫李斯,”盖聂回答道,“我听宫里的人说,今天午膳的时候,韩大和韩五也会入宫,这样一来韩氏九郎也一下来了四个,说是要一家人团圆、团圆。”
“这么多年不团圆,偏偏这个时候团圆,”卫庄轻笑道,语气中满是不屑,“都说韩氏九郎各个都是才色无双,对儿子这么严,怎么找女婿偏生找了个这般模样的。”
“也不都是,像韩大据说就是才艺平平,但是沾了弟弟们的光的,”盖聂想了想说,“古语有云,‘取夫取贤,纳隶纳色’,李斯虽说出身不高,可确实是楚国有名的才男,是韩非在小圣贤庄的师弟,当初楚国大族欧阳氏还有聘取之意,只可惜近年来楚国内乱不止,才榢(‘通嫁’)来了晋国,断不可以貌取人。再说,那韩小将军虽说在军中有威望,可也是个出了名的纨绔,没什么不相配的。而且,我听宫人说,二人昏後不久就生了个孩子,想必感情是很的。”
“就祂也算是才男?”卫庄反问道,“我倒觉着祂不仅姿容平庸,连看着也让人不怎么舒服。”
“怎么不舒服?”盖聂问。
“不知道,就是感觉是个让人讨厌的聪明人。”卫庄回头,答道。
“聪明人一般都是不太讨喜的,”盖聂喝了一口茶,看着卫庄的背影,道,“再来,李斯再怎么让人讨厌,也终究是与你无关的。与其担忧这些,还不如想想你家人入京之後的事情。”
盖聂和卫庄在碧霞宫说着话,红莲和弄玉却在自家院子里,搭起了靶子射箭玩。
“不行了,”弄玉把弓一放,抱怨道,“你家弓都这么重,我可射不过你。”
“不是说要你带自己的弓来吗?怎么现在反倒埋怨起来了?”红莲把箭一搭,将弓拉满,瞄准了靶心道。
“现在是春天,万物生长的季节,除了过几天王室组织的田猎,禁止杀伐,我可不犯这个戒。”弄玉喝着茶说。
“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些迂腐的规矩,”红莲又抽出一支箭,道,“话说回来,你的《五礼仪注》也算是付梓了,礼部的差事也没必要兼着了吧?怎么不跟你姨娘胡丞相说说,换个吏部之类的,能真真正正做点有意思的事的衙门?”
“吏部是张家的地盘,我可不去找这个茬,”弄玉看着红莲说,“你也别看不起礼部的差事,这些天,就光安排这些来京参加春祭大典的人员,就废了多少工夫?别的不说,就这几天刚来的,河内卫氏,就都不是省油的灯,更别说明天代郡白氏的人就来京了。”
“白明珠麻烦是因为他那几个小隶和祂们的家人是胡人,要住在京外的四夷馆。卫氏一族自己在京中就有府邸,怎么还需要你安排?”红莲不解的问。
“你又不是不知道,卫大将军卫慈恩的长女,卫安道,和长公主是什么关系?”弄玉把茶一放,道,“他一来,这洛阳城里还不是流言纷纷啊。”
“卫证因(卫安道的表字)自己不争气,自愿做男人的‘宠隶’,关你什么事?”
“话是这么说,可这春祭大典毕竟是朝廷的颜面,我们礼部也得注意着点儿,”弄玉起身,拿起弓来,继续说,“不过比起卫证因,他亲妹妹,卫怀德才是让人害怕,整个就是个笑面虎。”
“身在军旅世家,偏偏跛了脚,能不精明吗?”红莲看着弄玉说,“那卫将军还请人给他取了表字叫无量,我看他本人啊,和这些一点关系也没有,喊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名字嘛,当然要往听的方向取,”弄玉把箭一放,道,“难不成还给他取个表字叫罗刹啊?比起这两个,我到觉着卫将军的小女儿,善津,真是格外可爱。”
“那还不是因为年纪小,搅不起风浪,”红莲回复道,“每天和这帮人混在一起,长大以後,看看还可不可爱?”
“我怎么觉得你对卫家的人格外的有意见?”弄玉笑着说,“之前在他们手上吃过亏?”
“才没有的事,”红莲连忙否认,“只是单纯的看不惯罢了。”
弄玉一脸不信,赶忙换了个话题,道,“不说这些,我听玲珑讲,就这几天,你又新添了一个外室?”
“这事怎么传得这么快?再说,什么叫‘又’?”红莲不满道。
“你房里的那个小厮,还没升成小隶呢,可不是‘又’吗?”看见飞出的箭矢直中红心,弄玉笑着说,“而且,我听母亲讲,张丞相前几天还在向后君进言,说是要严查富家子蓄养小隶的事情,这个关头犯禁,你还真不怕惹事。”
“这种事情只要不让人发现就行,”红莲笑着回复,“再说了,我看这张家就是闲的慌,先不说后君宫里就有多少人,再说人家愿意花这个钱,养几个男人又关他什么事?难不成还各个都像他那孙子张太清一样,取小隶还要特意取个丑的,来彰显自己不色?”
“富户囤积男人,平民无夫可取,人家那也是为了国计民生考虑,不逼你们放出点人来,人口凋敝的事情要怎么解决?总不能逼着百姓都去秦国、楚国抢人吧?”弄玉看着红莲,道,“何况世家大族,那么多夫隶,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女主面的多了去了,放出来几个,也亏不着你们。”
“那也要看那些男人自己愿不愿意,”红莲不屑的说,“也不看看,人家到底是愿意做大户的小隶还是做乡下的农夫?而且就算要放人,后君怎么自己不先带头?”
“你这话说的,宫里的夫郎都是有品级的,大多又都是世家子弟,和普通的小隶能一样吗?要放,放的也都是宫男,”弄玉回道,“不过说到这个,玲珑说,王室田猎的洛阳苑附近,有一个高台,说是能看见里面。”
“洛阳苑又不是没去过,搞得这么神秘干吗?”红莲疑惑的问。
“这次春季田猎,后君会带宫里的贵人们出来放风,打打马球、猎猎兔子什么的。”
红莲似乎来了兴趣,想了想,又轻笑道,“女男有别,到时候肯定是围起来的,严防死守的,咱们又看不着祂们。”
“所以说玲珑找了个好地方,”弄玉笑着说,“那个高台刚好就在男人的活动区域附近,又是守卫的死角。”
“真的假的?”红莲问,一脸不信的样子。
“当然是真的,”弄玉笃定的说,“你可别忘了,这些事情可都是谁安排的。”
“我赢了,”红莲把弓一放,拍了拍弄玉的肩,笑着道,“那这些事情就都交给你和玲珑,我到时候过去凑凑热闹就行了。”
午膳时分,碧霞宫可是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宫人们忙里忙外的准备上菜,殿内,韩宇穿着新做的衣裳,坐在主位上,看了看几位容貌极为肖似的兄弟,道,“我们兄弟可是将近十年没有见过了。”
“榢(通‘嫁’)的远,当然是见不到的,”老大韩焕挥了挥袖子说,“而且见不见不就是那么回事吗?干吗这么假惺惺的?”
“大哥这话可就错了,”老五韩睿看了眼韩焕道,“手足至亲,自然是要多走动,多帮衬的,要不然到了关键的时刻,难道还指望着外人吗?”
“嘿!你倒说的好听,这么多年来,住在洛阳,频繁进宫却从不看老四的可不是我!”韩焕笑着说。
韩宇清了清嗓子,道,“大哥也别这么说,五弟也是有自己的难处的。再说,当时宫里的形势大家都是知道的,有不便的地方当然是要我一个人担着的,难不成还要兄弟们一起承担?”
“他能有什么难处?”韩焕摇着头说,“一个肚子里出来的,安的什么心思谁不知道啊?这么多年不见人,今天突然冒出来了,不就是看你跟老九富贵了吗?要不然你看,我这都到洛阳多久了,祂老五什么时候想来看过我?”
“那是你自己不争气,”韩睿呷了口酒说,“谁不知道白明珠那是把你这个烦人的先打发到洛阳,他跟那个阿尼亚赫氏双宿双栖呢?据我所知,他们这次从代郡来,可以一路上游山玩水,吟诗作赋的,怪不得现在还没到,等你的把洛阳的房子打扫干净呢。”
“了,都少说两句,”韩宇连忙打断,看着韩睿道,“你也真是的,交际这么久了,嘴上不饶人这一点还是改不掉,”说完,又举起酒杯,笑着对韩焕说,“大哥你就别跟祂一般见识,这杯酒我先敬你。”
“别!”韩焕赶忙拒绝道,“打小你就爱阴我,这么热情,我不习惯。而且,你也别太得意,那么多年过去了,后君突然一下,又是让你协理後宫,又是干着,又是干那,还不是觉得白亦非太猖狂了?等我们君上有了新欢,扶持上去,你又是个没孩子的,失势是早晚的事,摆什么谱啊?”
“都是没孩子的,谁又瞧不起谁呢?”韩睿忍不住贬损道,“我们几个是没指望了,就老九,青春正盛,又讨后君喜欢,说不定运气点,还真能做上后子的父亲呢。”
“五哥别这么说,”韩非赶忙回复,“这种事情还不是后君说了算,再说後宫里优秀的人太多了,哪里轮得到我呢?”
韩睿见韩非这般谦虚,瞄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笑着说,“竟然关了门,我就说实话了,宫里的夫郎我也见得不少,真的能引起后君兴趣的不多,不过你五哥我也榢人这么多年了,几句经验之谈还有是有的,那就是这女人要不要你的孩子,有时候和讨不讨他欢心关系没那么大,重要的,还是让他觉得,和你生孩子,比跟别人生孩子要靠谱。”
“说来说去还不就是扮贤良吗?”韩焕打断道,“你扮了这么多年的贤甫,也不什么都没捞着?不还是要帮别人带孩子?”
“那也比你连孩子都不让碰要强,”韩睿回嘴道,“这地上当正夫当成你这样的可真是罕见。再说了,只要是女主的孩子,名义上都是你的孩子,只要养的够好,恩情够深,不怕他长大了不孝敬自己。”
“你也没对魏夫人多。”韩焕不屑的说。韩非听到魏夫人几个字,赶忙道,“魏夫人是母亲的正夫,又是红莲的生父,虽说去世多年了,大家对祂也敬重的。”
“说到底还是要有女儿嘛!要是没有红莲,看母亲敬不敬重祂?回想起来,当年要不是圆智大师编了个什么谎,说莲花多子,取名带莲,可以生女儿,我们兄弟的小字,怕是要叫‘招妹’、‘想妹’之类的了,”说完,看了坐在角落默默不语的李斯一眼,道,“还是有孩子,哪怕是个儿子都比没有的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