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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时候,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又发出单调乏味的轱辘声,听得人昏然欲睡。月光依然大得骇人,外面敲响了四更天的梆子。
楼薄西约莫是困了,倚靠在车厢上,阖眼睡觉,却被沈澜轻轻扯了扯袖子。
他似乎是被吵醒,十分不悦,一双凤目挑起,颇为不耐烦望着她,“又怎么了?”
“……小郡主会被玩坏了么?”
沈澜踌躇了一下,还是小声试探着问,双眸中满是心有戚戚焉的惶恐。
“快了。”
楼薄西轻笑一声,看似无所谓地说,“如果真的彻底被玩坏了,楼里的嬷嬷们按惯例会把她送到乱葬岗,让她自生自灭,或是有人愿意出点银子,就配个冥婚。”
“也算是死得值当。”
他补了一句,嘴角上扬,似乎在说一桩十分划算的买卖。
沈澜抚着胸口,不让自己呕吐出来。
她似乎隔着窗外一轮巨大的银月,能看到乱葬岗上乌鸦琢着尸体捣鼓的残忍画面。
“现在是不是觉得,”楼薄西似乎很满意她此刻又惊又怕的样子,懒懒散散问她,“海棠苑的日子,还是挺好的?”
“……是。”
沈澜低声说。
呵。
本来就是。
他临时起意带她来千歌楼玩,本来就是让她看看,她流落京城的日子,无非是两种下场——
要么饿死,要么被卖到青楼。
青楼是一座熔炉。吞噬女子的玉手藕臂,嚼碎了冰肌玉骨,送给千万男子尝鲜。
腐坏了,就埋了。
“……可我没想到……”
“……小郡主会变成这样不堪的模样,醉生梦死,不知明日。”
“……三世子若是知晓,不知又多难过呢。”
“好在他以为小郡主流放死了,留个念想倒也罢了。”
沈澜想到小郡主红着脸送给三世子的荷包,蹩脚的刺绣,满满的心意。小楼薄西还暗戳戳问过她,能不能也绣一个呢。
小郡主一家被流放之后,三世子也很快搬走了。
这一对青梅竹马,互赠礼物,携手同游,是当时他们小孩子中最早成双成对的,羡煞旁人。却落得如此下场。
小沈澜看着三世子府邸也进进出出很多人,忙着打包装箱要搬家的样子,十分瑟缩,悄悄问小楼薄西,“话本里说‘一生一世一双人’都是假的么?各飞东西才是现实?”
小楼薄西紧紧握着她的手,摇摇头,说,“才不是。”
“只是……”
小楼薄西“只是”了半天,却说不下去了。
小沈澜催了半天,他才十分尴尬说下去,“若三世子真的喜欢小郡主,就该追随她一起去流放,生同衾死同穴……但他没有。”
小沈澜捂住嘴,十分惊讶问,“你疯了么?”
“一起玩捉迷藏、互相送荷包的交情罢了,哪里值得追着千里流放?”
“三世子这么养尊处优的人,受得了荒漠酷暑?”
小楼薄西从来事是顺着她,却在这一次眼神中流露出异样的鄙夷。他掰开小沈澜的手,口吻十分不屑地说,“他不够爱她罢了。”
小沈澜只是瞪大眼睛,鸦青色睫毛眨了眨,一脸震惊。
此刻。
车厢十分晃晃悠悠,马蹄声滴滴笃笃。楼薄西靠在车厢木板上,十分无所谓地说,“三世子知道。”
“??”沈澜困惑。
“三世子十分清楚小郡主的处境,但是他自身难保,如今圣上对这些藩王亲王都十分不信任,当年招他们全家回京,名为团聚,实为人质。”
“三王爷小心谨慎,不似九王爷容易落下把柄,因此并未获罪,但一言一行都被严加看管,等同软禁。”
“我来盛京之后,也是他想方设法托我去千歌楼,多照看一下小郡主。”
明明是惊心动魄的权利斗争,手足倾轧,却被楼薄西说得百无聊赖,仿佛只是谈论斗蛐蛐的事一般,“我只好来了盛京之后,没事就去千歌楼,点了小郡主品茶聊天,又送了嬷嬷上千两银子,一整年一整年包下她,不让她见其他客人。”
“但嬷嬷么,你懂的,最是阳奉阴违。不见是不可能的,顶多少见一点。”
“我管不了那么多。”
他声音清冷懒散,丝毫没有一丁点儿的愤愤不平。
沈澜咬了下唇,望着他这幅爱理不理的模样,轻声说,“你变了。”
“……你以前不是这样冷漠的,”
“你对我刻薄讥诮也罢了,我亏欠于你。”沈澜轻声说,说到“亏欠”二字时,眼眸下垂。
“可是。”
“小郡主又做错了什么?你眼睁睁看着她迷恋鼻烟壶,却不劝她戒烟?你明知嬷嬷们会偷偷让她接客,让她忍受各种蹂-躏折磨,却不好好帮她?”
她轻声却固执地质问起来,声音因为激动微微颤抖。
“你从前可热心了,她倒追三世子,一开始追不上,还暗戳戳来问你,男孩子都喜欢什么,你给她出了好多主意,还帮她一起做竹蜻蜓。我都因此生气过,说你管得真多……”
“够了。”
楼薄西冷冷打断她,双眸泛着深不见底的黝黑光芒,仿佛深海浮游的阴影一般,勾起一抹冷笑,“你这么可怜她,和她换一换好不好?”
他双眸盯着她,仿佛在无声嘲笑她的“伪善”和“泛滥”同情心。
沈澜被他逼得双眸发红,捏紧了衣袖。
指甲恰到掌心,露出猩红手印。
“还有。”
“我说过。”
“不要在我面前提前小时候的事。”
楼薄西几乎是从齿逢中咬牙一字一字说出,双眸宛如野狼般桀骜难驯,死死盯着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提醒你了。”
沈澜畏缩着后退,背脊发抖。
下次呢?
他会杀了她?
“……对不起。”
“……我不提了。”
她瑟缩着,小声认错。仿佛是一只孱弱无力的小兔子,面对着凶悍的猎人只能步步后退。
楼薄西满意了,伸手撩起她的额发,替她捋回耳廓旁,微笑着说,“乖。别逼我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
“你看你,都自顾不暇了,还在替小郡主担忧。”
他呵气如尘,凑到她耳畔,轻声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书都白念了。”
她望着他这般轻佻的模样,只觉得难受。
凉薄,自私。
和每一个京城纨绔子弟一样,把人情世故玩转得极为通透,再也没有当初小楼薄西那一腔热血与赤诚。
她手指颤抖,终于忍不住双手捂脸,嘤嘤哭泣了起来。
楼薄西抱着胳膊,也不安慰她,也不劝她,只是忽然笑了起来,“她刚才说,退婚那日,你与别家的公子在玩乐,又是怎么回事?”
“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阿澜,你倒是颇有闲情逸致?”
他看似亲昵喊着她,脸上却是带着威胁的笑容。
她诧异抬眸。
完了。
这中秋夜是熬不过去了。